我被阳光照耀
我被阳光照耀
作者:嘎玛丹增
来源:《视野》2010年第22期
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时间很慢。
应该是午后,儿时有很多这样的午后。竹林就在老宅四周刷刷轻响,叶子一片又一片掉落,被风掀起,悬舞空中。它们最终落地何处,不是童年的问题。我更关心肚子和嘴巴,每天有足够的粮食,能吃到回锅肉。这种愿望无限热烈,就像星夜坐在河边,想和月亮说话一样虚妄。奢侈的想法,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童年。
母亲让我到山上捡松果,顺便给外婆挖一把思茅草根。松果用来生火燃煤,思茅草根煎水给外婆止咳。三岁的时候,大舅就为我编织了一个小背篓,跟着小舅上山捡干枝、耙松针、拾松果。后来,背篓越背越大。小舅贪耍,和他年纪相当的伙伴经常在外面疯野。常常丢下我,一个人披着午后阳光,到山上捡柴禾。小舅年长几岁,不愿意带我玩,说我是小屁儿虫。
田野里稻穗一片金黄,玉米高粱沉甸甸地坠立在田坎上。
黄灿灿的粮食啊,没人知道,看到它们,我是多么忧伤。我家和秋收没有关系,我和母亲两人的商品粮,要糊加上外婆和小舅四张活口。空气中,充满柴烟、畜粪和稻禾芒草的清润气味。那种味道很久以前就成为喂养我身体根须的细节,不管时间如何奔跑,它所味觉的童年地理,总在某些时刻蔓延而来。
母亲在屋里打衣服,缝纫机的声音时断时续。单调的哒哒声,从我听懂声音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我的白天黑夜,直到长大后远离,那个声音依然还在滴滴哒哒。它叫喊着一家人的粮食,和母亲含辛茹苦的人生。我后来有足够能力,关闭这个声音的时候,母亲和它一起永远缄默了,成为清明节,被我燃在香烛纸钱上的幻听。不像蝉鸣,我今天依然能够清晰听见。它们在晌午有气无力的唱词,仍在秋天的松树林公演。溪流从远方弯曲而来,静静地穿过田野,偶有鱼儿呼吸的气泡,在水面上花样散开。
蚂蚁作为玩具,在我的幼年频繁出没。上山前,还可以和它们玩玩。外婆老宅墙角缝隙,有一个蚁穴,我已经注意它很长时间。每次看着蚂蚁搬运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麦粒或稻壳,饶有兴致,又乐趣无穷。我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和蚂蚁玩耍,暂时忘记肠胃的存在。关于这个蚁穴,小舅曾经用开水灌洞,试图烫死那些蚂蚁,尸体倒是躺了一地,但没隔多久,蚂蚁们依然在那里进进出出。它们的家园,并没有完全毁灭。其中的秘密,我无从得知。
等了很久,没有见到列队的蚂蚁出来。外婆说过,蚂蚁搬家要下雨。天高云淡,没有雨的消息。终于等到一只蚂蚁从墙缝探出头,好像在窥探有无危险。家里只养了一只鸡,多养要和人争抢粮食,这时可能还在外婆的床上下蛋。蚂蚁是我的玩具,我不是它的敌人。它伸出细长的前爪
洗了一把脸,踏上了前往草垛的道路。草垛是蚂蚁的露天仓库,其间有取之不尽的食物。在我年少不多的心事里,曾经想过成为一只蚂蚁,那样就不会饿肚子。
娃儿呐,你咋个还在耍哦,还不赶紧上山。不知啥时母亲走到身边,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你看嘛,早晨才给你换的衣服。母亲举起尺片佯装要打我,我跑进屋里躲在了外婆后背。
外婆抱起我,有些吃力,在木柜子上为我换好衣服,已是气喘吁吁,并咳嗽起来。幺儿,给我拿一块冰糖,你也吃一块。冰糖放在外婆大床围厢的抽屉里,已被母亲碎成黄豆大小。我知道,那是用好几张供应票买的,专门给外婆止咳。外婆平常舍不得吃,母亲从不让我拿。有一次小舅指使我去拿,被母亲打了个鼻青脸肿。母亲很少动手打人的,打人的时候,一定犯了天大的错误。从此,我只敢想念冰糖,不敢想念它的味道。
我和外婆抿着冰糖,坐在门前石墩上。秋风微凉,大地清润。太阳泼洒下来,暖暖地照耀着我和外婆。那是我生命中幸福的段落,既漫长,又短暂。坐在房檐下,躺在外婆怀里看山色田景,懵懂生活。外婆说,娃儿呐,今天我们不上山了,教你唱儿歌。我跟着外婆的手势,唱起了有关蚂蚁的儿歌:
黄生蚂蚂,
吹吹打打。
大的不来小的来,
吹吹打打一起来。
我那天没有上山捡柴,躺在外婆怀里甜甜地睡去了。小时候,我一直嗜睡,只要靠近母亲或外婆的怀抱,很快就会睡去。走了很远的路以后,依然确定,那是我一生中,最安全幸福的怀抱。 幺儿呐,起来咯——母亲在喊我。下午没有捡柴,母亲不会打我,最多唠叨几句。茅草根到处都是,出门就是山原大地,走几步就能挖到。在母亲那里,外婆的健康比一切都重要,自然,茅草根比柴禾更重要,它可以给外婆止咳。而这种遍地生长的野生植物,是否有效,不得而知。
小舅回来以后,母亲也做好了夜饭。缸钵里的红苕稀饭照得见人影,桌子上只有一碗泡菜水焗胡豆。小舅惊爪爪地叫了起来,姐,天天都吃清汤寡水的红苕稀饭,屙一泡尿就饿了。外婆举起筷子,照着小舅脑袋打了下去。小舅跳起身来,哽咽着躲到了母亲身后。
母亲是小舅的后背,外婆是我的后背。我们在山一样宽厚的后背里,健康成长。 外婆把母亲做的一碗白干饭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小舅,一半给了我。
(王巧摘自《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