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哪吒: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

按：与近两年活跃在大银幕上的《致青春》、《同桌的你》、《匆匆那年》等青春片不同，由绿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少女哪吒》没有将情节的重点放在同学、朋友之间的友情、爱情、竞争和背叛上，而是主要反映了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冲突。

哪吒作为一位在中国家喻户晓的神仙，他的主要事迹便是“闹海”，据《西游记》第八十三回记载，哪吒三岁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东海龙王的三太子）要抽筋为绦子”。后来他的父亲托塔天王知道他闯下大祸，恐生后患，便想杀了他。哪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这便是哪吒的另一个事迹，就是他自杀了。更准确地说，他出走了，还了父母精血，就是抛弃了肉身，斩断了俗世挂碍，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佛见到哪吒的灵魂，以碧藕为其骨，荷叶为其衣，又念动起死回生真言，才让他得了新生。

《哪吒脑海》插画

而《少女哪吒》讲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南方小县城里一个哪吒般“剔骨还父”的叛逆少女的故事，一个坚持“诚实地活着”的女孩，对父母、师长，以及他们所代表的虚伪成人世界的“负隅顽抗”。全片的重头戏是一场家庭会议，“少女哪吒”王晓冰为了追随恋人私自报名参军，被家人发现，于是家中的亲戚长辈聚在一起，包括已经离异的父母和各自新的恋人。顶光的设置让这些正襟危坐的大人们看起来像庙堂里的判官，他们要对这个少女的离经叛道做最后的审判。导演李霄峰说这是晓冰这个人物的高潮，当这些各怀鬼胎的大人们一边夹枪带棒地互相攻击，一边还要以亲情之名维护伦理的尊严，宗族的权威的时候，晓冰终于忍无可忍，面对外婆的一句“血浓于水”，她割破自己的手腕，大喊“还给你们”。

对于晓冰的结局，影片并没有直接交待，我们只知道她离开了家乡，永远地消失了。自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以来，少女的“出走”似乎是女性题材文学和电影作品中一个常见的母题，然而面对娜拉们振聋发聩的摔门声，我们还是要学鲁迅先生问上一句，“出走之后怎样”？

《少女哪吒》剧照

娜拉出走之后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在娜拉摔门而去之后随即落幕，鲁迅先生却发出了“娜拉走后怎样”的追问。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发表的演讲中，鲁迅先生悲观地指出，“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在一百年前的中国，女性没有经济上的自主权，对于出走后的娜拉来说，钱就是最紧要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因此，鲁迅先生让他的娜拉，《伤逝》中的子君，在出走后死掉了，死于一个体面的爱情被物质打败的俗套。

1879年，《玩偶之家》在哥本哈根皇家剧院首演

民国时期的许多新女性（特别是女作家）都有过出走的经历，与家庭的决裂成就了她们事业上的新生。胡兰成曾在《今生今世》中用哪吒比喻张爱玲，“哪吒是个小小孩童，翻江倒海闯了大祸，他父亲怕连累，挟生身之恩要责罚他，哪吒一怒，刳肉还母，剔骨还父，后来是观世音菩萨用荷叶与藕做成他的肢体。张爱玲便亦是这样的莲花身”。

张爱玲的父亲是吸鸦片的败家子，母亲却是留法的新女性，两人离婚后，张爱玲在父亲和后母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熬。“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他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而对后母，她则有“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后来她因为无法忍受父亲和后母的虐待、打骂和禁锢，在一个“隆冬的晚上”逃出家门，再也没有回去，“这就是我那个家的结束”，她在散文《私语》中这样写道。

出走后的张爱玲，同样面对了钱的难题，生母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嫁人，用钱打扮自己，要么用钱来读书”。张爱玲选择了后者，后来写作成为了她唯一的生存手段，使她免于“要么堕落、要么回去”的命运。

张爱玲

同样有着出走经历的女作家还有萧红，并且萧红不止一次离家出走。萧红八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她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然而“爷爷后来有了嗜好（吸鸦片）”，她就搬到了下人房里跟老厨子一起睡。“我的被子凉凉冰冰滑腻腻的，黑得发亮，我和大厨子身上的虱子来回爬。”萧红在《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如是回忆道。

初中毕业时，萧红为了继续求学出走哈尔滨和北平，“走时穿着一件蓝士林布大衫，空着手坐着拉白菜的马车离开了家。”面对来哈尔滨看望她并给她带来钱的堂妹，萧红说，“这个家我是不能回的，钱我也不能要。”但后来她还是因为生活所迫回到了呼兰河的老家。因拒绝家族的包办婚姻而被父亲软禁时，萧红又曾几次出逃，流落街头，饥寒交迫，最终为了生存不得不去投靠被她退婚的未婚夫汪恩甲。

萧红的一生似乎诠释了娜拉出走之后的困境，她一生没有过一份正式的职业，活在贫困饥饿颠沛流离之中，一生追求自由，却始终依附男人，她是鲁迅先生最欣赏的作家之一，却不可避免地重蹈鲁迅笔下子君的覆辙。

萧红

现代最著名的“出走”女作家，非三毛莫属。她也是片中“少女哪吒”王晓冰的精神偶像。晓冰和她最好的朋友李小路因偷吃锅炉房里老师的盒饭而在煤渣跑道上罚跑圈，两人谈起最喜欢读谁的书，都说是三毛。三毛也是影片中一个重要的符号，她象征着一种理想的人格，精神的洁癖，可以说，晓冰是三毛的信徒，也是她的化身。

对三毛们而言，女性经济独立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然而鲁迅先生早已预言，即便经济上得到自由，也难逃为人傀儡的命运，“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要想彻底逃离权力和制度的规训，就只有自我放逐，像三毛一样，流浪撒哈拉。三毛出走之后，他的父亲曾给他写过一份信，信中说，“山到绝顶雪成峰，平儿（三毛的乳名），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追求纯粹的个人价值，是万分险绝的一条道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代价的。它需要丰满的灵魂，自处的能力，对世事的洞察，和对困厄的忍耐。因此，真正的流浪，并不是脑袋一热说走就走的旅行，晓冰的反抗和出走，跟三毛相比，都显得太“轻”了，怎么看都是一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女对生活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

三毛

对于《少女哪吒》中晓冰这个角色，很多观众都表示她太“作”了，难以理解。李霄峰导演则表示“要为特立独行的灵魂辩护”，要允许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在文艺作品中。可是，影片的失败之处也许正在于它把一个青春期少女的叛逆夸大为一个个体对社会压迫的反抗。我想，青春期的叛逆其实是一个想象的自我与一个想象的世界（非我）之间一场想象的战斗，这场战斗可能是痛苦的，但不过是一场自己造的梦。鲁迅先生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出走的娜拉梦醒之后，还是要重新开始选择自己的路，才能获得剔骨还父之后的真正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