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出最纯洁无瑕的裸女
2016-07-07
止庵
导读
然而我讲观看莱热的画受到震撼，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居然在这种仅仅是有关人的共性的描绘中创造出了非同寻常的人体的美，这在其二十年代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一向觉得费尔南·莱热的画很适合做成印刷品，他画得也有点像印刷品；但当我在几家博物馆里看到他的真迹，尤其是在纽约当代艺术博物馆面对堪称巨制的《三个女人》（1921-1922）时，仍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尽管这震撼未必完全是正面的，——讲得更准确些，未必完全是在我所习惯的方向上的。
《三个女人》
在本书所涉及的这一段世界美术史上，始终存在着对立的两种趋势：画出“具有个性的人”或“没有个性的人”。但总的来说，“具有个性的人”逐步让位于“没有个性的人”，以“人”为标准来评衡一幅画的价值的方法，似嫌过于守旧了。而我历数那些绘画中的人的情感、人的心灵之类，就像是为几近消亡的价值观、审美观和艺术追求在唱挽歌。
从塞尚到立体主义可谓开辟了一条通往“没有个性的人”的路，而曾经是重要的立体主义画家的莱热则在仍然是具象——讲得更明确些，就是仍然画成“人样”——的人物画中，将“没有个性的人”阐发到、也弘扬到了极致。我们看他的画，这一幅与那一幅中人的形象几乎是一样的，所强调的正是人类的一致之处。这里只有群体，没有个体，即使只画了单个的人，也是群体中的一员。画中消除的是人物形体上的个性，但进一步能够体会到，消除的也是精神上的个性。
《红色背景下的两个裸女》
再来看莱热画中人物的背景，以及她们在做什么，画家显然将这种变化与一个工业化与集体化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了。我看这些画，每每想起赫胥黎所著《美丽的新世界》，莱热所画的正是小说中那些由“中央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根据社会需要制造出来，因吃“唆麻”而快乐的女人。莱热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画，包括《三个女人》及《拿着一本书的女人》（1923）、《红色背景下的两个裸女》（1923）、《三个人物》（1924）、《手持花瓶的女人》（1927）等，女人单独或结伴在一起，没有背景或背景无关紧要，仿佛是“中心”刚刚制造出来的一批人；三十到四十年代，如《两只鹦鹉的组合》（1935-1939）、《杂耍艺人和他的搭档》（1948）、《野营者》（1954）和《乡村远足》（1954）等，女人出现在生活情景或工作场所中，仿佛已经被“中心”派送到世界各地去了。
我由此又想起我们前面的一两代人，因追求个性解放而投身于社会革命，本来想打破以为束缚自己的秩序，结果却落入一个更死板，更严苛，更多禁锢的秩序之中，个性被完全泯灭了。我看到的仿佛是她们的灵魂的塑像，尽管莱热的女人并没有灵魂。
《拿着一本书的女人》
然而我讲观看莱热的画受到震撼，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居然在这种仅仅是有关人的共性的描绘中创造出了非同寻常的人体的美，这在其二十年代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与始终给予他巨大影响的塞尚相比，虽然莱热的人物更明显地呈现为球体、圆锥体和圆柱体的组合，但却是结结实实、活灵活现的一批女人。她们健康，干净，大气，沉静，有如青铜雕塑一般，是二十世纪的类似亚马逊女战士那样的女英雄。莱热的女人总是端坐向前，圆睁双眼，一动不动。她们体格壮硕，心地善良，性情憨厚，情欲旺盛，——这些原本掩饰在“个性”之下，现在都充分显露出来。
《两只鹦鹉的组合》
女性裸体在哪个画家笔下几乎都能见着，但这里好像特别出乎自身的需要，因为她们总是热血沸腾的。这样的女人理应是没有情感的，但却有一种比无论谁画的作为“具有个性的人”的女人都更充沛、更强烈的热情。似乎热情仅仅属于肉体，而并非人的情感的组成部分。她们完全符合所属的世界的逻辑，像一架机器上的齿轮或螺丝钉——请原谅我使用这老套的比喻——一样应付自如，假如那世界、那机器对组成自己的零件没有什么坏心眼的话。她们有足够的体力，但没有足够的——其实根本就没有——智力对付世界。我们甚至好像有这样的经验：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某个女人，当她在最不世俗、最少算计、最纯洁无瑕的时候，就应该是莱热画的这个样子。
话说至此，我隐约发觉在莱热的画中有意无意地隐藏着一副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当她们没有了个性，也就没有了毛病，从而成为男人理想中的女人。虽然谁的嘴上也不这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