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黄州[散文欣赏]

2003年秋，儿子考入黄冈中学。为方便儿子就读，我在古城黄州的安国寺旁租了一套房子。那时，我每天早晨过江到鄂州，黄昏又过江赶到黄州。整整三年的寓居岁月，我成了真正的江上往来人。虽然劳碌奔波，但这段寓居的日子，却给了我细细品味古城黄州的难得机遇。

黄州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早在春秋战国之际，这里就成为南楚衡山的都城，人们称之为邾城。秦灭六国，在此设衡山郡。西汉时，汉武帝以衡山王与淮南王谋反之罪，血洗邾城，从此邾城降为江夏郡的一个小县。到三国时期，孙权在黄州对岸的武昌建都，邾城成为拱卫东吴的军事重镇。一直到东晋，在一次后赵与东晋的战争中，邾城被彻底毁灭。这次战乱导致这片土地近200余年一片荒凉，直到东汉陆续从鄂西迁入大量巴人，才逐渐繁衍成为五水蛮的安身之地。五水蛮以倒、举、巴、浠、蕲五水为活动空间，在荒凉的邾城旧地建起了酉阳城。然而，南北朝时期，战乱频仍，酉阳城竟在历史的战火中湮没无闻了。黄州之名，始于北周。可是近200余年州城却迁往它乡，现有的黄州之地，又再度成为一片荒原。一直到唐代建中年间，这里才再次建城，成为黄州府的所在地。然而好景不长，唐未黄巢起义，黄州又再次夷为平地，以至到北宋时期，这里仍然是府官不愿赴任的贫脊之地。一直到明朝洪武年间，才在朝庭的授意下筑起了今天我们尚能依稀看到的黄州城。从此，黄州作为府城逐渐成为鄂东重镇。

黄州城虽然历尽苍桑，却成为闻名中外的文华胜地。寓居黄州的日子，我曾追寻历代骚人墨客、博学通儒走过的足迹，对古城黄州进行过无数次的踏勘和寻访，每每睹物思人，心向往之。

{一}

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东坡赤壁，这源于我对苏东坡这位长者的喜爱。苏东坡当年贬谪黄州，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却成就了他文学的高峰。正是他站在赤壁矶上缅怀著名的赤壁之战，才在这里写下了千古绝唱[[赤壁赋]]。前后两赋的横空出世，让长江边这块赤色峭壁散发着耀眼的光华。山因人而显，地因人而名，东坡赤壁方园不足一平方公里，却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浩渺无际的文化大时空。

令人惊奇的是，在苏东坡来黄州的前后，这里竟一直成为落泊文人寓居地。最先来到这里的是晚唐著名诗人杜牧。杜牧本来是朝庭比部员外郎，被宰相李德裕排挤，外放黄州担任刺史达两年之久。两年间杜牧虽然政治上郁郁不得志，却在这里写下不少诗文。象他的咏史诗{{赤壁}}、{{兰溪}}、{{题木兰庙}}、{{云梦泽}}等脍灸人口的诗篇就是在这里写下的。而{{赤壁}}一诗厚重雄浑，被千古传诵。他在诗中写道"折戟沉沙铁末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此诗穿透千古的想象力，独步千秋的历史感赢得人们的喜爱。他另一首抒怀诗更是妇孺皆知，那是他在清明时节赴黄州府属的麻城写下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一诗情景交融，清丽可爱，至今仍让人回味无穷。(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紧接着来到黄州的另一位刺史是北宋初年的文坛领袖王元之。他也是一个屡遭贬谪的朝庭官员，由于他文采盖世加之性格耿直，竟三次贬谪外放。宋咸平元年除夕，王元之还没吃完年饭，被贬为黄州刺史。这次贬谪黄州成就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仅一篇{{黄州新建竹楼记}}，便博得文学史家对"王黄州"的誉称。那一天，他来到赤壁附近的城头，见"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榛莽荒秽，"于是建小竹楼二间与月波楼相通。竹楼建成，为了表达他对"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的心态，写下了这篇耐人寻味的散文名篇。有好几次我站在竹楼旧址，想起他的竹楼:"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扬。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我真想携一壶美酒，与元之在这里畅饮一番，然后醉卧竹楼，一洗千愁。

王元之离开黄州后的八十年，又一位贬谪的官员疲惫地走进了黄州。他，就是自号"东坡居士"的苏轼。

与前两位贬谪的官员相比，苏东坡可就惨多了。他虽然任了一个团练副使的虚职，实际上是外放到此监住。幸亏黄州两位太守的关照，他才从巨大的痛苦中挣脱出来，恢复他旷达的人生本性。我之所以崇拜苏东坡，更重要地是崇拜他的人格魅力。他来到黄州寄人篱下，贫困潦到，生活无依，精神孤寂。对这位才高八斗的文豪来讲，这是一种怎样的摧残啊。然而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正是在他人生最黑暗之时，却给后人留下最灿烂的思想光华。请看他的旷达:"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知只可乎赚得，托遗响于悲风。"请看他的豪迈:"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每当我读到他的一词{赤壁怀古}两赋{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总是被他那种追慕古今、超越时空的磅礴气势所感染。也正因如此，我也总是情不自禁地跑到赤壁，站在赤壁矶头，面对长江，大声地朗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苏东坡在黄州，他的弟弟苏辙也跟着来了，在这里写下一篇{{黄州快哉亭记}}，又到江对岸的西山写下一篇{{九曲亭记}}。苏辙留下两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后，黄庭坚也来了。黄庭坚与苏东坡擦肩而过，但是他和苏东坡却同时在赤壁和西山分别留下中国书法史最辉煌的一页。苏东坡在赤壁写下{{寒食帖}}，黄庭坚在西山写下{{松风阁记}}，他俩留下的两份艺术瑰宝成为叹为观止的千古绝迹。

苏黄离去后，仰慕苏黄的张耒又跟着来到黄州。作为"苏门四学士"的张耒，受到苏东坡乌台诗案的影响，也贬谪到了黄州。张耒住在黄州柯山，留下大量诗文又走了。对他来讲，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站在东坡赤壁，依稀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离去的背影，我真想喊一声:先生，你们再回黄州看看吧!

{二]

在寓居黄州的日子里，在我的住房附近是著名的安国寺。每日晨钟暮鼓，香烟缭绕。木鱼声声，课诵朗朗，让人心归宁静。

安国寺始建于唐高宗显庆年间，原名护国寺。北宋时，北宋名韩琦在安国寺发愤读书而成为一代宰相，使安国寺名声大振。宋仁宗为此御赐安国寺名，并赐玉印一方。该印至今仍为镇寺之宝。韩琦之后，苏东坡贬谪黄州，常得寺僧接济，因而成为安国寺的常客。东坡深爱安国寺的茂林修竹和陂池亭榭，每隔一两天便到寺里焚香默坐，深自省察。为此，他在这里先后写下了{{安国寺记]]、{{安国寺浴}}、{{安国寺寻春}}、{{应罗汉梦}}等诗文。苏东坡又一次使安国寺声名远播。

安国寺历经战火和文革劫难，巳经规模很小了。我经常转到寺里小坐，结识了住持坚光。他为了重振安国寺，花了几年时间修建了新山门，重建了大雄宝殿。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他又到鄂州西山古灵泉寺担任方丈去了。据坚光介绍，安国寺原来规模宏大，文革时期僧尼被赶出寺门，寺庙成了黄冈中学化工厂和市军分区修械所，此后又陆续蚕食，整个安国寺只剩下一塔孤耸。所幸黄冈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将所占土地陆续收回，并进行拆迁安置。现在已规划用地82亩，准备按历史旧貌重修重建。2006年我离开黄州时，安国寺的新山门、大雄宝殿、天王殿已焕然一新。据说黄冈引进了少林寺永信法师出任安国寺方丈后，安国寺的重振巳指日可待。

安国寺旁有两处景点让人喜爱。只要在黄州，我几乎过两天便去闲转一次。

一处是青云塔。青云塔建于明万历年间，上下七级，四面八方。每层均用重达300公斤的巨石砌成，塔高十二丈八尺。青云塔顶生长一棵朴树，四季长青，形如巨伞。令人惊奇的是，这棵树生长在石塔之巅，无土无泥，大旱不枯，大风不倒，且年复一年根深叶茂，实为中国古塔一绝。我每每攀登塔顶，望着朴树的卧干虬枝，不禁感叹不已。

另一处是安国寺巷。这里是一个具有神秘气息的地方，一边是香火法器的经营店，一边是一家接一家的算命、风水、测字的店面。当时我正在研究中国古代辨证法及阴阳哲学，便忍不住经常与这些风水先生聊天。有一位姓周的风水先生，研究{{易经}}数年，对易数颇有心得。他与我谈阴阳五行见解颇深，我竟得到不少启示。此后我俩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近几年他名声渐著，据说巳成了鄂东一带的风水大师。

{三}

黄州有一条很有名的街叫考棚街，是黄州府试所在地。考棚街的尽头，是黄州儒学学宫。在现在的市实验小学里，至今仍保存有学宫的大成殿、伴池及明洪代年间的{{儒学颁行卧碑}}等文物。

别看考棚街不起眼，可它却是黄州的文脉之所在。有明一代，从这条街上考取的进士就达335人，占湖北十一府总数的三分之一。清朝考取的人数继续保持在335人，占湖北十一府总数的28%。站在这条街上，我们可以想见当年大考期间举袖为幕、挥汗成雨的盛大场景，该有多少个贫寒学子把人生的梦想寄托如斯。

黄州在明清之际的文华蔚起，始终成为鄂东文明的一个谜。楚北大儒陈诗在编纂{{湖北通志人物志]]时曾写道:"吾闻光黄间多异人，出则鸾翔，处则豹隐。夫皆孕灵光岳，文行表表。绝尘而驰，殆指不胜层云，高贤流商所至，仰始九鼎、、、"陈诗感叹:"唯楚有才，黄郡实当其半。"也许是杜牧、王元之、苏东坡、黄庭坚、张耒等数代文豪的流风浸润，也许是黄州历代书院、学宫、私塾的蔚然兴起，才造就了黄州名人辈出，人文崛起吧。

明清乃至近代，单就从考棚街走出的历史文化名人就数不胜数。明朝从这里走出的有一代鸿儒瞿九思，理学大师耿定向，医圣李时珍，宰相姚明恭，重臣梅之焕，晚明诗坛领袖杜茶村等。及至清朝，这里又走出两大状元刘子壮和陈沆，两大名儒曹本荣和陈诗，还有国学大师黄侃，哲学泰斗熊十力，民国重臣居正，共和国主席董必武等一代英杰。

黄州在数百年间的名人井喷现象，展示了鄂东的文华景象。然而，这些在中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尚待我们去发掘。明未清初的诗坛领军人物杜茶村就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文化名人。我曾在鄂州华容区工作时，无意中收藏了一套杜茶村的清刻本{{变雅堂集}}。偶尔翻读他的诗文，每每为他宁折不弯的民族气节所折服。可惜的是，由于他的作品敢于"嘲弄权贵，于时人多所诋诃"，在他死后，不少仇人花重金回购并焚毁他的文集。现在存世的{{变雅堂集]]已难以寻觅。杜茶村对明清的文学影响甚深，桐城派的方苞，戏剧家孔尚任，诗人王渔洋，名艺柳敬亭，诗坛盟主王士桢等一代骚人不仅是杜茶村的文友，还把杜茶村作为师长。 在中国文学史，无疑要给杜茶村的一席之地。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人物是熊十力。熊十力堪称中国哲学界的泰斗，他将儒、释、道溶入一炉，将心学精粹融为一体，独创新唯识论的哲学体系，成为中国哲学难以逾越的一座高峰。遗撼的是，由于他的哲学思想博大精深，奥不可测，以至近代以来那些浮躁浅薄的所谓哲学家只能望而却步。面对中国哲学的贫困，我们其实可以静静地坐下来，在熊十力的著作中找出哲学的出路。

黄州的文风蔚起，深刻地影响着鄂东文明。在黄州，我深切地感受着鄂东文脉的延续。靠近考棚街的黄冈中学，如今已成为黄州人文荟萃之地，不久的将来，共和国的历史将会增添新的一页。

寓居黄州的日子虽短，但黄州对我的文华浸润犹如陈年老酒，淳厚绵长。它日致仕，我一定要移居黄州，在和煦的文华浸润中度过晚年。 能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此生还奢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