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罗街头 我和埃及人聊起了 "沙漠的秘密"

默罕默德的香水店

在开罗著名的汗·哈利利（Khan El Khalili）市场一个不起眼但精致的小铺子里，昏黄的灯光暧昧地照着陈列架上百个形态各异的玻璃瓶子。

我正在为朋友挑选合适的香水作为礼物。看上去四十出头的店主穆罕默德，慢慢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盛满蓝色浓稠液体的玻璃瓶子，一脸神秘地冲我笑。

他说：“我想你会喜欢这个。”

“这是什么？” 我闻了一下，香气暧昧，甜而不腻，又带点挑逗。

“沙漠的秘密。”

我立马心领神会。“沙漠的秘密” 是埃及出了名的香水，是埃及女性吸引男性的首选香味，多被用在午夜调情，味道神秘又性感。

“我想我并不需要这个。” 我尴尬地笑笑。

他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这卖得很好，外国女游客通常都会买很多带回去。”

他又得意地补充道，“我每次与她们发生关系的时候，她们多少都会用一点。”

他的开放和大胆吓了我一跳，我忍不住问他，“她们？”

穆罕默德看着我，咧开嘴笑了，“你知道，我是绝不会和我的穆斯林亲人朋友谈论这些的—— 这让我没有安全感。但你不一样。这是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

穆罕默德的妻子是他的初恋，也是他唯一的妻子。埃及人确实被法律允许可以娶四个老婆，但大部分家庭仍是一夫一妻—— 只有妻子不能生育的，或是少数财力雄厚、精力充沛的男人才会再娶。

但穆罕默德的妻子在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后，就卧病在床，再也无法从事性行为。

穆罕默德说，“我爱我的妻子。上帝作证，我爱她—— 可是她没办法满足我。对不起，我没办法压抑我自己的欲望。”

他的香水店铺大多时候不断有外国游客逗留。香水的包装精致，店主的服务热情，为人也诚实和善，因此这里有不少回头客—— 其中大部分都是身材曼妙的西方女性。一来二去，双方默许，他就和几个顾客发生了关系。有些顾客甚至回国后还会再联系他，但他一概不理。

“那你的妻子知道吗？”

“她当然不知道。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我可以把这理解为背叛吗？”

“你这样想也可以，但我不觉得这是背叛—— 我仍然爱她、不会抛弃她；但是我也爱我自己。”

穆罕默德说这话的时候，我全然忘记了他穆斯林的身份。

“我要做些什么去满足我自己。我和那些女人是没有感情的，只是相互满足。”

开罗美国大学

我在埃及认识了很多穆斯林朋友，但并非所有人都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穆斯林。更多的人是因为家庭信仰伊斯兰教，而必须继承穆斯林身份，有的年轻人会认为自己是“被信仰”。

“整个家族都是穆斯林，即使我对它无感，我也得信仰它。尽管我内心抗拒，不信那一套，” 在开罗美国大学（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读硕士的瑞达告诉我。事实上，她喜欢看上去更“洋气” 的天主教。她甚至希望自己能穿着白婚纱，在教堂举办一场宣誓婚礼。

“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 她笑笑说。

她渴望能够拥有一份轰轰烈烈的爱情、能够随心所欲地在公开场合和男友亲密。然而现实中，即使是在山坡上看风景时靠在男友肩上也是不被允许的—— 旁边的人会跳出来指责甚至制止他们。

瑞达今年22岁。她还没有男朋友，更别说订婚。在埃及中下阶层，像她这个年纪的穆斯林姑娘早已结婚生子。但是接受过高等教育、思想开明、家境富裕的瑞达对婚姻的态度非常从容；她的父母也不逼迫她。相比之下，她认为自己有更多的自主权。但她也坦言，她还是会倾向于找一个成熟顾家的穆斯林男性作为终身伴侣。

瑞达依然每天带着头巾出门，素色头巾包裹住她的头发和眼镜框架。她也会每周和家人去附近的清真寺做祷告，只不过，这种祷告在她的眼里并非祈福或忏悔，而更像是去履行一场不得不完成的仪式—— 这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套程序。

开罗

我的另一个当地朋友尤瑟夫，在我们刚认识的那天晚上，就做了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我们一行中国人在亚历山大的蒙塔扎宫（Montaza Garden）散步，他和朋友开车赶来，神秘兮兮地从副驾拿出一个黑色袋子，褪去街边小报纸的层层包裹—— 原来是三瓶伏特加。我们都愣住了。

“你们中国人不是都喜欢喝酒吗？” 他看着我们错愕的表情，乐了。

“可是穆斯林不被允许喝酒的呀！”

看着惊讶的我们，他得意地从车里拿起一大瓶葡萄汁，熟练地撕开包装，把葡萄汁缓缓地倒进盛有浓烈伏特加的纸杯。那神采奕奕的表情，像是一个调皮的孩童躲过了大人的视线偷吃到了过年的腊肉。

“这是我人生中第三次喝酒。你们来了，我也趁机疯狂一把，” 他一边说，一边温柔地把装着混合了葡萄汁和伏特加的纸杯递给我，继续解释道，“我觉得喝酒没什么不好，它能让我快乐。我是不被允许，但我还是要喝。我会多做几个祷告祈求原谅的。”

我回想起搬公寓那天，同是二十多岁的穆斯林朋友米哈过来帮忙。他随手拿起公寓冰箱里一盒已经过期的葡萄果汁（当时他并不知情），咕噜一口喝下，发现不对，立马吐了出来，一边大声质问我们是不是酒精，一边在我们惊诧的目光下跑去厕所扣嗓子呕吐。然后他合手祷告，一脸委屈。

我接住尤瑟夫递来的纸杯，感受到杯子里翻滚的暗流—— 尤瑟夫和米哈，这两个埃及人的个体就像是被时代割裂开了，却又心平气和、相安无事地存在着。

“疯狂” 之后的凌晨，尤瑟夫和他的朋友们驱车到与住处相反方向的三个陌生小区，分别扔掉了那三个伏特加酒瓶—— 瓶身被仔细擦拭过，依旧用报纸和黑色塑料袋裹着。

朦胧的夜色逐渐吞噬了他们奔驰远去的身影。一切像是没有发生过。

爱资哈尔清真寺

穆罕默德的开放和他特殊的身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也乐意从一个被伊斯兰文化浸染的当地人身上去了解埃及，这个看上去与我的观念和生活格格不入的伊斯兰国家。我曾以为，穆罕默德或许不是真正意义上虔诚的穆斯林；然而和他的相处越久，我越发现我无法定义什么是“虔诚”。

有次我和朋友去清真寺参观，偶然撞见正在祈祷的穆罕默德。空旷的大厅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顶着啤酒肚，耷拉着脑袋，跪在地毯上，双手合十，嘴里小声嘟哝着。过了一会儿，他又缓缓起身，再跪拜，头紧紧贴着地面。

我四处逛了一会儿。临走时，我发现他还在那里闭眼祷告。他那副虔诚而认真的模样一定不是装出来的。他的一俯首一磕头，他眉眼间流露出的敬畏和诚恳，让我觉得他神圣了起来。

后来他告诉我，祈祷的当晚，他和一个俄罗斯中年女性发生了性关系，并在回家的路上给自己的妻子买了一条色彩绚丽的头巾，晚上又和妻子女儿牵着手去汗哈利利集市旁边的爱资哈尔公园散步。

“我忠于上帝，忠于我的信仰，忠于我的妻子，也忠于我自己。” 穆罕默德说道。

我觉得我好像渐渐可以理解这种宗教文化和世俗生活的冲突碰撞了。在充斥着西方文明的社会中成长生活的穆罕默德、瑞达和尤瑟夫，他们其实每天都在寻找某种妥协—— 他们不想违背从小接受的宗教文化，但也想要满足自己人性的欲望；他们想要自由地做选择，也明白伊斯兰教仍然是他们内心的归宿。

这些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埃及人让我看到，宗教并没有成为他们探索世界、发掘自我的阻碍；只是在不断的让步和妥协中，他们要做出忠于上帝、也能忠于内心的选择。

这样微妙的妥协，像是在暗涌之上平静无澜的河流。只是，平静可以维持多久，我不知道。

Written by: 艾米未Photos by: 艾米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