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飞:暂别莱麦丹 | 我们 · 随笔
暂别莱麦丹
李云飞
多事之秋,斋月仍如期而至。全球穆斯林,不分教派,不分肤色,不分国籍,共同参与到这一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宗教活动中。这就是安拉的常道,恒定不变,雷打不动,滚滚向前。历史的齿轮,严丝合缝,从创世碾过顿亚上的一切直奔末日。创世与末日,这伊斯兰史观,击破所有的痴心妄想,将天地的国权归于真主,庄严地的宣告审判日的临近。不论旧约还是新约,就像这莱麦丹,约期被注定在历史的时间线上,分秒不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一个人的斋月,每日坐静和礼拜,每日封印《古兰经》一卷,每日坐在阳台上静候晚夕地中海的凉风和开斋邦克的讯号。斋月里这样的按部就班,这样的清静,从未有过。这清静会让人沉浸在往事中。有时则会想起当年穆罕默德·阿布笃被埃及英国殖民当局流放到法国。就坐静(伊阿提卡弗)这项功课而言,窃以为它是在塑造主仆之间一个深入交谈的氛围。这个氛围,让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和安拉。
阿穆尔大寺的泰拉威哈,只有八拜,但每拜二十分钟。站得人腿脚打颤,不由得想到给亚迈台日子(站立日)的艰难。伊玛目字正腔圆,在阿拉伯语语境中,读起母语的经文来如鱼得水,收发自如。维特尔拜的独阿伊,引起跟拜者山呼海啸般的回应。这种在母语中对教门体验的甜美,是以非阿拉伯语为母语的我们难以品尝到的。所以,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可以向安拉表明心声说,我们嫉妒阿拉伯人。
与第一张图均为埃及阿穆尔清真寺最古老的部分建筑
李云飞摄
这里是非洲大地上建立的第一座清真寺,是阿拉伯人从希腊人手中解放埃及的象征。现在的大殿位置,正是当年阿穆尔的中军大帐。拜占庭总督居鲁士,从巴比伦堡上望着城下12000名阿拉伯士兵,手握25000名希腊守军及40000名希腊海军不敢应战。最终双方签订《亚历山大条约》,拜占庭无条件把它在北非最重要的行省割让给阿拉伯人。这应该是欧洲人向阿拉伯人签订的第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现如今已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泰拉威哈拜后,见寺门口的小商贩在兜卖桑葚。我们鲁北方言管这叫“葚子”。我是在桑葚成熟的时节开始封斋的(或许还要比现在稍早一点),到今天刚好是回历一轮。我人生中第一个斋戒日,就因为不经意吃了一颗桑葚而失败了。我接受了失败的现实,偷偷找来一个馒头吃了,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所措。晚上父亲知道后告诉我,忘记了吃一头牛也不坏斋。次日又跟着大人起斋,但太阳总是不落山。
母亲知道我的斋封不到头,因为正是昼长夜短最难熬的时候,晌午已过她就劝我开斋。大人越劝,小孩就越逞能。母亲说:“开斋时你就吃不下饭了,我给你做点稀的。”我跟在她身后,见她把鸡蛋擞落在锅里,立刻泛出蛋花,看上去真是美味佳肴。但是,当寺内开斋的棒子敲响时,我却蹲在地上胃泛酸水,什么也吃不下了。
人生绝大多数事都会被忘记,但有些陈年往事,有些人,你永远也不会忘。那些细节,那些音容,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又恍如隔世。人的幸福就像是雷兹盖(给养),是被安拉分配好的,当你刚开始尝到一点甜头,就在你不在意的时候,它已一去不复返了。
我想起我的恩师杨阿訇(讳振林,庆云县杨庄子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京东跟从杨三阿訇),老人家对我说:“回历一轮是三十三年,人这一生最多能封三轮斋。记着你封斋的时节,第一轮过后你才心智成熟,第二轮已到‘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纪了,第三轮就安拉给人的寿数的常道而言已是妄想了。”时光匆匆,如今我封到人生第一轮斋,回想过去,老人家已话在人不在了。一时间,猛然意识到光阴已过了这么久。
每当盖德尔晚夕,在泰拉威哈拜某个间歇的时刻,在算莱哇台(间歇祷词)声中会传来杨阿訇一段《暂别莱麦丹》。那声音还回响在耳畔:“艾勒·维达尔,艾勒·维达尔”。前一个“维达尔”,讲“你离别了我们”;后一个“维达尔”,讲“我们离别了你”。老人家声色沧桑,音调悠远,大殿内所有声音被瞬间压制,只有这一种声音。经文伴着经堂语的讲词,穿透人心,道尽人间离别的痛苦。虽然是在暂别莱麦丹,但更像是人自己的生死别离:
哎莱麦丹月呀!
你离别了我们,我们暂别了你了。
泰拉威哈的月,台斯比哈的月,古勒阿尼的月,主的安宁是在你上!
哎莱麦丹月呀!
你离别了我们,我们暂别了你了。
慈悯人的月,恕饶人的月,行好的月,主的安宁是在你上!
哎莱麦丹月呀!
好离别呀!好离别呀!为你的离别,使得我们难过,使得我们忧愁。我们不妄想别的,只除是在给亚迈台的日子,近主的跟前,凭着你而被恕饶。
离别贵月苦难言,如同锐刃刺心间;
要是真主赐寿限,等到来年再交还。
2017年盖德尔夜
于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