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说:我想你了,爸爸
主页君说:每个人小时候都被父亲拉着手走过路,而有一天当他放手的时候,你一定还会记得来自那个人手心里的温度。
离家久了,对于白描式的父爱故事几乎毫无抵抗能力。本文的主角是一个女孩,她叫平平,也是《我想你了,爸爸》这本书的作者。平平三十岁时,患病十一年的父亲离世,她以自己的“画”与“话”表达对父亲的不舍与追念。
本书已上架拇指阅读,希望你读完它,也会和我一样,深深地思念一个重要的人。
1
那是一年三班开家长会的日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因为工作的缘故来迟了,行色匆匆。小朋友们议论纷纷:“这是谁啊?怎么这么老?”一个知情的小男生说:“这是平平的家长。”“哦,那是她爷爷吧?”“不是,那是她爸爸!”一群男生开始起哄了:“好老啊!平平的爸爸是个老头儿!”“平平的爸爸是个老头儿!”小屁孩儿们奔走相告,消息很快传到了平平的耳朵。她今天不愿意等爸爸开完家长会一起回家了,她自己一个人哭着跑回了家,晚上妈妈把缘故告诉了爸爸。从此每次家长会,爸爸都会提前几天把头发染黑。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这个老头儿就是我的爸爸。我俩相差四十八岁。
今天,那个平平已经是两个月宝宝的妈妈了,我常常被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神融化,人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我一手翻着相册,一手抱着宝宝,我想,在他能听懂话的时候,我该怎样和他说起我的爸爸呢……
2
一九三五年,爸爸出生在晋中。
这一代人,成长在动荡的大时代,历经各种苦难,大都一路坎坷过来,一辈子好像都没怎么为自己活过。以前我总觉得他个性太没锋芒,一点都不“酷”。
抗日战争的时候,他还小,有一次日本兵闯进家里,他和家人就躲在家里大水瓮的后面,死亡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所幸最后,日本兵叮铃咣啷折腾一通,只拿走了家里的一个锅盖,用擀面杖敲着,边走边唱,嘻嘻哈哈就走了。
爸爸一直爱学习,成绩也不错。高中毕业的时候,是县里第二名,但是家境不好,他放弃了读大学。为了能早点工作,读了一个专科的机械学院。当时前几名的其他同学,都上了清华北大。所以后来,我考上清华,爸爸每天高兴得都合不拢嘴,见人就给人家发糖和香烟。我觉得他太高调,让我好没面子。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他年轻时的心愿,女儿替他完成了。
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没东西吃,为了扛饿,他学会了抽烟。后来爸爸进了机械厂工作,一干就是一辈子,兢兢业业,从工程师到书记,“为祖国健康工作了50年”。
文化大革命时,爸爸抵触左的一套。有一次因为“发表不适当言论”被造反派“红旗”的人用枪杆子顶着腰要被送去批斗,当时宿舍的一个室友把头用被子蒙起来吓得发抖。爸爸头脑冷静,做了三件事:第一,把钱放下;第二,戴上“红旗”袖章;第三,嘱咐室友告诉老陈,自己要去十六宿舍了。(老陈是“红旗”的领导之一,是爸爸的同乡,十六宿舍是打人的地方,里面打死过人。)老陈一听十六宿舍,着了急,一路跑着就去救人了。后来厂里的人把这事儿传开了,把它叫做爸爸的“三步工作”,到现在还拿来当笑话讲。
3
生我的时候他们都不年轻了。我最小,又是老来得女,过分的疼爱是少不了的。听妈妈说,我小时候淘气,妈妈要打,我爸一个箭步冲进来就把我妈手拦住了,大声训斥:“我隔着一条街就听见孩子哭了!不能打!”因此,我算是院儿里为数不多没有挨过打的孩子。只有一次爸爸特别生气,抬起手又放了下去。那是我在他的重要文件上涂涂画画,字都看不清了。我属于特没骨气那种孩子,爸爸边追我边喊:“你别打我!你别打我!你骂我不行吗!”他好气又好笑,最终还是没下得去手。
小时候觉得爸爸又高又大,无所不能。有一次学校运动会,爸爸作为校方邀请的领导参加,坐在主席台上。团体操表演开始的时候,旁边的小伙伴窃窃私语,“有个领导是平平的爸爸呢!”“是哪一个?哪一个?”另外一个着急的询问,“就是那个深蓝色色中山装的,口袋插着钢笔的。”小小的虚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都是难忘而令人欣喜的。我得意地扬起小下巴,表演的更认真了。
再大一些,爸爸显得不那么高了,听着张楚和黑豹的我,如果还每天粘着爸爸,一定会被同学笑话,那是个要确立存在感的年纪,青春注定渴望独立,渴望远行。如果一颗心插上了翅膀,再大再好的屋子也留不住它。
十九岁那年,我考上清华的美术学院,那是第一次离开家,人越大才越会伤离别,小的时候,离别只意味着新鲜。我兴奋的不得了,带着我所有对青春和梦想的憧憬,焦灼地等待着新生活的到来。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我每天拖着箱子在家里转来转去,轮子磨着地板的声音,我觉得特别好听,那是因为厌倦了这四方土地而发出的急切的催促声。女儿第一次远行,爸爸把箱子塞了又塞,又在一个本子上记上我报到时要带上的所有证件和日常用品的名称,逐条列清,字迹工整。他们一路送我到了宿舍。害怕学校发的褥子太薄,他们在下面加了一层自己带来的褥子,床铺得整整齐齐。第二天是清华大学开学典礼的日子,辅导员说欢迎家长一起参加。我没告诉爸爸,我当时不懂事,嫌他老,怕同学笑话。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在自己年轻时因为家境不好而放弃的清华大学,女儿今天终于考上了,能参加这样的一次开学典礼,这该是他多么值得欣慰和荣耀的事。在车站送他们回家,爸爸摸着我的头说:“好好读书,不要想家。”
过年放假,家里下很大的雪,我提前打电话告诉爸爸,路滑,一定不要去接我了。到站下车,我还是看见一个老头儿,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深蓝色的鸭舌帽,背微微驮着,鼻子被冻得通红,应该是等了很久。雪很大,路结了冰,他蹒跚着向我走来,睫毛上挂着雪花,脸上满是笑容。我埋怨他:“叫你不要来嘛!滑倒了怎么办?”他不说话,只是笑。回家摘了帽子我看见,他的白发又多了不少。
那是我能记起来他最后的健康模样,腊月二十八,他突发脑溢血昏迷十多天,我天天在他耳朵旁说话,醒来之后,他的智商只和三岁小孩一样了,医生说,能醒来已然是奇迹。我熟悉的爸爸已不在了,这是另一个爸爸。
4
出院回家,旧时的幸福时光再找不回,我也要开学了,行李箱轮子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和爸爸说:“我要走了,放假再回来看你。”他露出孩子一样悲伤的神色,一下子让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去幼儿园,拉着爸爸的衣角不肯放松,脸上的表情也应该和爸爸这时,是一模一样的。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下离离长春草。看来离别,终究该是苦涩的。
不见面的日子,我每天都会给爸爸打个电话,没办法和原来一样话家常,我就考他一些算术题,比如1+4等于几,比如我叫什么,我是你什么人,前两个问题,他一开始都能答对,但后来随着大脑慢慢退化,答对的准确率逐年降低。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他什么人,他一直都会准确的说出:“你是我闺女。”
我还会假装说自己生病了,装出很痛苦的样子。他表情立刻就严肃起来,着急地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在发烧。还有一次放假刚离家几天,妈妈扶着爸爸街上散步,爸爸看见一趟公车停下就要上,妈妈觉得好笑,问他要去哪儿,他着急地拉着妈妈边要上车边说:“去北京,去北京,快点儿,要误车了。”他走路不稳,妈妈力气不大也很容易拦住他,好说歹说,才劝回了家。坐稳了问他,你去北京干吗,他说,要去找女儿。
再后来,他就不能走路了,然后是不能说话,不能活动。我仍然坚持每天和他通话,和妈妈聊完,她就把听筒递到爸爸耳朵前,我就开始和他唠叨我在学校发生的事情,有时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保姆总说他听不懂,要我不要浪费电话费,我不信,我觉得他听得懂,听不懂,也感觉得到。
5
爸爸这一病就是十一年,我每回忆起来都不敢相信竟过了这么久,后来的几年中,他就那么安静的躺着,插着管子,醒来的时间也只是眼睛吧嗒吧嗒看,我常常想,他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其实随时可以拔掉管子,他或许就可以得到解脱。可我想,人真的知道自己在不能自主的情况下是怎样思考的吗?或者我们还会思考吗?求生的本能会不会让人对怎样活着有全新的认知?对世间情谊的留恋,会不会比疾病更强大?我们远不如我们想象的了解自身。
他去世那天,我没在身边,夜里哥哥给我打电话,说爸爸不在了,我头一句就问:“他难受了吗?”哥哥说没有。后来有一次看电视剧,一个老头儿老伴儿病危,医生建议拔管,老头儿第一句就问:“她会难受吗?”竟和我当时想的一样。我想这是最亲的人要离去时,人心里最温柔的愿望,希望他安详而平静,不受人间苦楚。
我赶回家中,坐在灵床前,摸摸他干瘪粗糙的手,吻吻他的额头,看着他受尽疾苦的身体,此刻竟这样安详,心里默诵几次《心经》。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6
送走爸爸,我在家整理他以前的照片,偶然翻到一张早年间他和朋友一起在海里挽起裤腿,搭着彼此肩膀的黑白合影,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得多,眼神充满光彩,扬着下巴,歪起脑袋,摆出一幅对世界很不屑的样子。照片早已泛黄,照片的背面,是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工工整整的,是爸爸的笔迹。他原来也曾那样年轻,那个年轻的爸爸和我认识的爸爸,一点都不像一个人,忽然间我发现,和爸爸一起三十年,我竟好像从来没关心过他的人生,他经历过什么,他在想些什么。我突然有了个念头,想画一个绘本,去画一画爸爸不曾了解的自己,和自己不曾了解的爸爸,献给我们三十年的父女缘分。我开始收集材料,问妈妈,问爸爸的朋友们,看爸爸读过的书,再了解他曾经做过的工作,和去过的地方。于是就有了文章一开始的那些,关于爸爸的故事。
我用了一年半的时间,一笔一画,画完了整个绘本。我不愿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世事无常,谁家都会有生老病死,爸爸的境遇也只是众多无常中的一种。我想诉说一种遗憾,一种因为年龄的差异不断错过彼此的遗憾,一种因为对时光的愚钝而产生的遗憾。或许读完它,你也会和我一样,去深深地思念一个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