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的神秘观念及其非理性因素-奥托与他的[论神圣]
奥托与《论神圣》
奥托,1869年生于德国派因,新教神学家,是虔诚地路德派信徒,曾任布雷斯劳大学与马堡大学神学教授,1937年逝世于马堡。奥托的思想主要受到马丁路德(宗教直觉)、康德(先验范畴与现象本体二分)、施莱尔马赫(“依赖感”的宗教经验)及弗里斯(直感概念)的影响,这些影响都具体地展现在本书中。《论神圣》是他的早期代表作,在那个时代产生广泛影响。晚年的代表作则有《神国与人子》一书,这本书被认为是《论神圣》背后所隐藏的基督论的全面阐释。此外,他还曾对东方宗教进行过深入地研究,其中印度教最令他倾心,他对《薄伽梵歌》的研究则大大扩展了当时西方神学家的研究视野。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死于1831年,而在19世纪的后半叶,便在德国学界开始产生一种“回到康德”的呼声,从而促成新康德主义的兴起。而借由对康德的兴趣之复苏,人们开始尝试以各种方式对宗教信仰进行一种彻底的伦理学化,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也代表着一种宗教的理性化过程。这一运动的极端化后果就是导致一种彻底世俗化的基督教,宗教信仰也随之成为一种道德神学,渐渐失去其神秘的一面。而奥托的这本出版于1917年的《论神圣》,其出发点就在于再次审视宗教中关于“神圣”的基本质素,力图重新提出其非理性的一面。在他看来,这非理性的一面(也就是“神秘”)才是宗教的真正本质。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由于认识到非理性对于形而上学的极端重要性,本书所怀抱的一个严肃意图,就是要对比概念更有解释力的情感作缜密的分析,同时要引入一个术语,这个术语并不因为必须采用某些象征就变得更加漂浮不定。”
奥托在《论神圣》中充分地利用了现象学方法来进行论述,可以说这本书是宗教学领域内第一部透过现象学研究而获得丰硕成果的著作,于此它的历史意义甚为重大。现象学方法的特点就是它的论证过程比它的结论更吸引人,这本书的论述过程比它的结论更具有成为经典的理由。
理性与非理性
在第一章开始,奥托就指出,对宗教的认知存在一种概念图式,这种概念图式使人们对神的理解建立在人自身的基础之上,这样描述出来的神性就是一种理性的东西,于是宗教也就成为一种理性的宗教,一种人造的宗教。这种倾向有可能把我们引向对宗教的错误、片面的理解上去。片面地认为神性可以通过理性完全表现出来的说法是错误的,理性概念不能穷尽神的观念,因为其所指涉的神是一种非理性或超理性的主体,而对这个主体更深本质的理解“只有依靠一种全然不同的领会”。在此基础上,奥托认为,存在着“理性主义与更为深刻的宗教之间的对立;其根本特征并不是‘理性否定奇迹而宗教肯定奇迹’,因为这理论本身就相当理性,这种区别归结为宗教生活本身所具有的精神态度与情感内容的质的区别。”
那么,如何理解和把握理性因素与非理性因素的关系呢?既有的正统观念倾向于前者,专注于教义和教规的建立,因此便明显地不能认识到非理性的价值。“这种理性化倾向不仅主宰着神学,而且也完全主宰着一般宗教学的比较研究,然而其不足在一个信仰者来看是显然的,因为他们没有关注到宗教经验中的那种非常独特的东西。”由此,奥托认为需要去注意宗教并非是由一系列的理性断言所构成的事实,在此基础上,还需“力图把不同的宗教要素之间的关系清楚地揭示出来”,这样就能使宗教的本质更加明显。因此,奥托从“神圣”(The holy)这个范畴上尝试去了解宗教的本质,正是体现出这种努力。
简单来说,宗教感在奥托看来是一种非理性的因素在作用着。尽管如此,正统教会和信徒总是尝试想把这些非理性因素取消,认为它们是原始宗教的残余,是野蛮未开化的象征,而“高级宗教”中则应该透过理性有节制地来敬拜上帝、研读《圣经》以及进行有规律的神学思想。这种理性化的工作愈趋于普遍,宗教愈专注于理性化的宗教制度建构,这些正慢慢地吞噬了宗教的非理性层面。奥托写本书的原初动机就是想为宗教感受中得非理性因素进行神学拨正,试图指出非理性的因素不但不能被取消,甚至它是一切宗教情感的基础,信仰中的理性层次乃是奠基于其上的。当然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讲的“非理性因素”并不等同于“信仰的荒谬性”(即“无理性”),它是指那些在我们的宗教行为和宗教感受中,理性所无法触及的那一层面,或者说,与理性思考无关的那一层面。
“神秘”与“神秘者”
关于“神圣”,当时的神学家一般会将其理解为一种道德上的极致,也就是“至善”。正如我们会用“圣人”这个词来指一个道德高尚的完人,宗教用语中,“神圣”这个词也常与道德范畴联系起来,当我们说上帝是“神圣的”的时候,往往指的是上帝的全善、公义、慈爱、宽容等道德意涵。但在奥托看来,这种从伦理范畴出发理解“神圣”这一概念本身便是世俗化的影响,在“神圣”之中,尚有它无法理性化、道德化的一面,关于这一方面的阐述就是这本书的主旨。
具体而言,“神圣”即“神圣者”,是宗教领域特有的一个解释范畴与评价范畴。它可用于其他领域比如伦理学、美学,但其本质不是来自这些领域。这个领域有着不同于理性的含义,“并且由于不能用概念来加以领会,所以也是不可言说的”,因此,在哲学乃至神学领域,上述说法从一开始就不正确。我们只是在完全派生的意义上使用holy, sacred,而这种派生的含义与原初含义相去甚远。我们通常用holy意指completely good,是一种绝对的道德性质,指道德上所能达到的极致。康德把那种出于责任的动机而坚决服从道德律的意志称为“神圣”意志—这里我们得到的只是完全道德的意志。仅仅在这种意味上所使用的“神圣”一词是不准确的,“神圣”一词除了这种道德含义之外,尚有一种明显的额外含义。”任何一种宗教的真正核心之处都活跃着这种“额外含义”。
为了将这种额外含义从既有的“神圣”概念中分离出来,奥托希望“创造一个专门术语来代表‘神圣’,剔除其中的道德因素,同时也除去它的‘理性的’方面。”于是,奥托从拉丁词numen中造出了一个词numinous (神秘者),这个词用来指涉某种独特的、神秘的、价值范畴与某种确定的‘神秘的’心态。它可以被人们讨论,但不能加以严格界定。一个人”必须通过自己的心灵对此心态有所思虑和检视并由此得到指引,直到这种‘神秘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并在意识中呈现出来”。称此为X的话,“这个X严格来说是不能教授的,它只能在心中被激起,被唤醒。”
简单来说,为了作出较严格的区分,奥托把“神圣”概念中非理性的这一面称为“神秘”(numinous)。Numinous是奥托自创的新词,在其用法中,它一般有两个意涵:其一,指一种神圣的价值范畴,这个价值范畴独立于其他的价值范畴(诸如伦理、知识等);其二,指一种信徒的神圣心态或情感,这种心态本质上不同于其他种类的心态而自成一类,它只能在宗教行为中被见到,而不应化约至其他心态。但我们该如何理解此一心态?只有一个方式,就是各人在其自身的心灵感受中去思考它,唯由此而得到指引,由此便体现为一种宗教经验。
“神秘者”的诸因素:受造感
在这一章中,奥托指出,需要一种“发诸内心的体察本身的宗教经验”,而且,还要将注意力集中于该心境所独有的部分。“在崇拜中被迷醉是一回事,因思考一件善行而在道德上受激昂又是一回事”。在此,奥托不由得发问,到底什么是这种独一无二与不可比较的经验所具有的特性?奥托借用了施莱尔马赫的“依赖感”概念,正是从“依赖感”这个概念,奥托发现理性远不是宗教的第一个组成因素,它只是由感性所派生出来的,他发现这个词在好些地方的用法值得商榷。
在“依赖感”这个表述中,他心中所指的特殊经验,并不是“依赖感”这个词自然意义上的东西。这种“自然意义”是一种对个人缺欠和无能的意识,即对受制于条件与处境的意识。“依赖感”与这种特殊经验既存在相似的地方,也存在相宜的地方。为此,奥托区分了“绝对的依赖感”与“相对的依赖感”,两者仅仅是一种程度上的区别而非内在性质上的区别。接着,奥托举了《圣经》里的一个著名的例子,亚伯拉罕请求天主饶恕索多玛人:“我虽只是尘埃灰土,却敢再对我主说。”在这里面,亚伯拉罕将自己视为“尘埃”的说法体现的是一种依赖感,又远不仅仅是依赖感,奥托建议用“造物意识”或者“受造感”来称呼之。在奥托看来,“这是一个受造物所具有的感受:与那个高踞万物之上的全能相比,这个受造物自感卑微渺小,等同虚无。”
在奥托看来,“‘受造感’所要表达的,乃是对极端自我鄙薄的暗示”,这是当着某个具有超常力量与绝对全能的对象的面所产生的感受,而每一事物皆依赖于这个超绝者的特质。施莱尔马赫的“依赖感”表述的第二个弱点是:这个宗教范畴,不过是一种自贬意义上的自我评价。在他看来,宗教感受直接是,并且主要是一种自我意识,是“我的”依赖感,而在我之外的原因仅仅是次要的。这个感觉的对象就是“神秘者”,且神秘者被经历为在场者。因此,只有当“神秘“这一范畴被唤出之后,才可能在心灵中产生“受造感”和“依赖感”这类伴随性的感受,神秘感“因此而被感受为客观并外在于自我的”。
令人敬畏的神秘
这一章主要讨论神秘的本质及其外在表现。在前面亚伯拉罕和耶和华会面的例子中,亚伯拉罕经验到了什么样的感受?奥托用一个短语来描述神秘经验中的原初感受:“令人敬畏的神秘(mysterium tremendum)”。在这里强调的是,这是一种“原初”的感受,即“宗教感受中最深层、最基本的因素”。我们会想到亚伯兰罕与耶和华的对话,亚伯拉罕在恳求放过他人时也出现了伦理语式,但这已是派生的、包含理智论辩的感受了,他在耶和华面前首先意识到的是一种“令人畏惧的神秘”,一种强大无比、令人害怕的力量。
对得救的信仰,对信赖的信仰,对爱的信仰,所有这些都可以在宗教感受中找到,但此外还有一种因素,此种因素深刻地影响我们,并以一种几乎使人困惑的力量占据我们的心灵。这种东西只有一个恰当的表述,这就是“令人敬畏的神秘”。“对它的感受有如微波徐来,心中充盈着一种深深敬仰的宁静心情,继而转化为一种较为稳定持久的心态,不断轻轻震颤和回荡,直到最后寂然逝去。它能带着痉挛与惊厥从灵魂深处突然爆发,或者变为最奇特的激动,变为如痴如醉的狂乱,变为惊喜与迷狂。他有其粗野与驯善的形式,尤其粗犷、野蛮的远古形式与早期表现,同时又可以发展成某种美的,纯洁的,荣耀的东西。它可以变成那种静寂的,战栗的,无言的,造物在神秘面前的谦卑。”
奥托又接着指出,“神秘”这个概念本身是否定式的,但是所意指的则无疑是一种绝对肯定的东西,“这是那种隐匿与奥秘,超出概念理解的东西,但是我们可以在感受中经验到这种纯粹肯定的东西。”由此,奥托转入对神秘的外在表现的分析当中来。
首先是分析“畏惧”(tremendum)此一感受。它首先可被模拟地视为一种类似于“害怕”的情感,二者极其类似。然而,一般我们言及“害怕”时,已然处于一定的情境之中,主要是关联于自我的保护,我们害怕一样东西,其原因是它可能会伤害我们,而一旦我们确知这种可能性被取消时,我们就不会再怕它。但“畏惧”不是这么一回事,畏惧的出现仅是因为所畏惧的对象使然,我们可能甚至完全无法确知这个对象是否存在,但我们会对它油然生起一种惧怕的感受。畏惧常会伴随着害怕而出现,但即便我们确知畏惧的对象不会伤害我们,我们依然对它感到畏惧。在神秘中出现的畏惧,总是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感受,我们也许对畏惧的对象一无所知,却在它面前不由自主地战栗着。
而在宗教中的畏惧,便是一种立于神圣者面前的畏惧,仅仅是因为他是上帝,尽管知道他并不想杀我,但我依然感受到一种畏惧感,一种惊骇、战栗、无以言喻的发自心底深处的“灵魂的颤抖”。畏惧的感受深入内心,而当我们想将此“战栗”表达出来时,常是“以一种无比崇高的形式再现出来”。在基督教中,它表现为“圣哉!神哉!”这种的语式。
这种畏惧感若反映到个体的自我理解上,就首先是一种受造感,亦即,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虚无。也许有人会感受到一种罪恶感、一种自身的卑污不洁的感受。这种感受源于将神圣者视为道德上全然圣洁、毫无瑕疵者,此时,道德范畴又侵入了。但这里谈得不是这种感受,而是一种原初的、单纯的、在我们感到极度畏惧的一位神圣者面前所会有的自我体认,它首先并不是道德上的,而是身份地位上的体认。这是种一种绝对的对上帝之不可接近的感受,我们感到自己的极度卑微。但就“耶和华的忿怒”而言,有关它的奇异特征久已成为不断谈论的对象。首先,此种“忿怒”与任何道德性质无关,在其被点燃和被展示的方式中有某种非常令人的困惑的东西。任何习惯于只从神的理性性质来看待神的人,都必然在这种“忿怒”中只看到任性与固执。但在信奉《旧约》的信徒看来,这“忿怒”并非神性的削弱,而是作为此种神性的自然表达,它即是“神圣”本身的一种因素,并且是必不可少的因素,从朴素的类比来看,这种忿怒就是tremendum本身。与之类似的还有一个相关表述,就是“耶和华的猜忌”。
因此,在这种“不可接近性”之上,我们会自然地认为需要加上另一种感受:“不可抗拒性”。亦即,那位我们无法与之靠近的上帝,他是拥有绝对的强力的,是我们所完全无法对抗的。这种不可抗拒性,也可说是一种“威严”的表现。在上帝的威严之前,我们发现自己不过是尘土。在此,我们学会谦卑,意识到要向上帝下跪,俯伏在地。这样,受造意识才作为其投影或者主观反映而进入意识,这才形成宗教谦卑感受的神秘的“原始材料”。因此,在“我不过是零,而您则是一切”这样一种意识中,人根本想不到上帝与自我之间的任何因果联系。
于是,伴随着“畏惧”和“威严”的,便还有一种感受:“活力”。那位令人感到畏惧和拥有无比威严的上帝,他本身是拥有巨大能力的,这种能力可以毁灭世界,至此我们会开始歌颂上帝的全能,意识到这位上帝乃是拥有无比能力的上帝。或者说,“对上帝”的‘活生生’的体认。此种因素在‘忿怒’中尤为生动可感。在神秘主义中,这也是一个非常活跃有力的因素。”
对“神秘”的分析
在“畏惧”、“威严”、“活力”的基础上,奥托开始转入对“神秘”本身的分析。对“神秘”的思考,需要引入“惊惧”(Stupor)。“这是与畏惧完全不同的东西,它指的是一种茫然的惊奇,一种使我们哑口无言的绝对惊愕。”关于神秘,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它是一个“完全相异者”(或者说是‘完全的他者’)。我们完全无法理解它,对它一无所知,它全然异于我们的一切。但对神秘的不可理解性的感受,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不可理解性。我们会对一台神奇的机器感到不可思议,但我们不会对它有神圣的感受,不会用“神秘”来形容它。我们至多会赞叹它的奇妙,却不会感到某种宗教意义上的神圣因素在其中。
对神秘的不可理解性之感受全然不同于此。我们无法理解它,并非因为我们的知识有所不足,而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遇到了一位“完全相异者”,一个本质上我们的知识永远无法企及的神圣者,于是我们用“神秘”称呼它。正是在这种对“全然相异者”的感受中,进一步出现了“彼岸”的概念,一种我们立足于此岸而永远无法临近的彼岸。相对于彼岸而言,此岸的世界是世俗的、暂时的、空虚的、终必毁灭的。“真正的神秘对象之所以超出了我们的领会与理解,并不只是因为我们的知识具有某种不可克服的局限,而是因为我们在其中遇到了某个固有的‘完全相异者’,这相异者的属性与我们的绝不相通,因此我们在面对这个‘相异者’时唯有退缩到呆若木鸡般的惊诧之中。”
对神圣的体验尚不止于此,它还有一个因素即是“神性”,亦即,尽管明知这位神圣者是我们所畏惧的、所无法企及的,是与我们全然相异的,但我们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它,即使明知我们会被它毁灭。这是一种相当矛盾地感受,却真实地呈现在我们的宗教意识之中,从而构成某种情感上的张力。换言之,我们神往于神秘,同时又惧怕于神秘;我们可以感到它的某些特殊性质,却不能对之做清楚的概念表达。“畏惧与神往,便以一种奇特的对立统一方式结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