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是人间留不住
父亲离开我们一个月了。有时觉得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好似他就在卧室读书,我们叫一声,他就会慢悠悠地走出来坐到饭桌旁。有时觉得父亲已经走了很多年,心里迷茫地想,他究竟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这么久还不回来呢?
全家人坐在一起,是陪伴母亲,是团聚。大家都竭力说话,可是没什么话可说,于是就一直让杭杭背古诗。大家笑着赞他,又和他玩牌。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一个人,是父亲。父亲离开我们一个月就是新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如何度过这样一个大团圆的节日呵!
晚上,我陪母亲睡。母亲苍老憔悴的容颜上,笼罩着深深的悲伤。我的泪喷涌而出。
母亲曾有过年少青春,如花容颜,曾有过美好爱情,夫唱妇随。一眨眼,人到暮年,孤雁伶仃。从前的艰难和坎坷都忘记了,她只记住了和父亲在一起五十多年的恩爱相随,相夫教子。
母亲说:那时候,多好啊,你们四个,一起站在院子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像四棵绿油油的小树!
母亲说:你姐姐小时候,我和你爹带她到安阳,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不时有人停下来,问,你们这孩子这么漂亮,怎么养的啊,我说,怎么养的,天天吃红薯养的!
母亲说:你哥哥小时候,你爹带他到元村,你哥第一次出远门,看见大河,惊叫,这河怎么这么粗啊?
母亲说:你小时候,最淘气了,有了你弟弟,就让你和爹爹睡一个床,每天睡到被窝里,你就问爹爹,咪咪呢咪咪呢,你爹爹说,在这里;你就说,递我手里递我手里!
母亲说:你们小时候都爱看画书,你还说不全话,就爱看,看《林海雪原》,指着常子荣说“阿荣”,指着少剑波说“阿波”;看《草原英雄小姐妹》,看到小姐妹住医院了,就问,龙梅呢,玉荣呢?
母亲说:你弟弟小时候牙不好,不让他吃糖,有一次大家背着他吃了一些糖果,第二天他放我和你爹床边桌子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问爸爸妈妈,地上为什么有糖纸?
母亲说:我从你爷爷身上,学到很多做人的道理,你爷爷说,能忍自安,这四个字,我终身受益。你奶奶,那长得真是好人采,癌症晚期,我说,娘,你要是难受就叫出来吧,你奶奶到死没叫过一声。后来我每次去田里干活,总要到你爷爷奶奶坟前去看看,唉,鹦哥似的一对玉人儿,都没啦!
母亲说着这些,眼光迷离,好似回到了遥远的岁月。那时,她有一个家,安静整洁,清贫温暖,家里有温文尔雅的公公婆婆,有英俊平和的丈夫,有四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那时,她正年轻,对生活充满喜悦,对未来无限憧憬。那时,她自己亦是一棵春天的树,向上,向阳光,青翠丰美,繁花满树。
人这一辈子,咋这么短啊?母亲轻轻叹息,迷茫地望着空中,忧伤如枝叶凋零。我心如刀绞。
几十年来,我们一家人一直手牵着手,阳光下,春风里,风霜雨雪,我们一直在一起。不久前,我还写下“时光不老,我们不散”,可是啊,一眨眼,父亲已经不在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该如何拽住时光的腿脚,求它慢一些,再慢一些啊?
送走父亲
2014年11月16号周日下午,父亲和母亲住进南江家里,帮我照顾六岁的杭杭。母亲管理一日三餐,父亲接送杭杭上下学。
那一天,我在博客上写下,“很多年过去了,重新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心里踏实温暖”。我哪能想得到,这踏实温暖的日子,上苍只给了我66天。
那天,给父亲母亲的床铺上全新的、美丽的床单被罩,和母亲坐在床边,我说:娘,你和我爹结婚时也没用过这么花的被子!母亲有点羞涩地笑了。
49天安宁美好的日子一晃而过。
2015年1月4日,早上起床后,父亲右腿突然疼痛难忍。早饭后,姐姐和哥哥带父亲去油田总医院检查,下午又做了磁共振,医生说是腰间盘突出压迫神经,引起腿疼。姐姐和嫂子都得过这个病,后来都康复了,所以大家都没把父亲的病当成严重的事。父亲开始卧床休息。
腿疼休息的日子里,父亲白天还是手不释卷,我带过去的书,厚的,两三天一本,薄的,一天一本,晚上准时陪母亲看电视。
父亲喜欢坐在卧室窗前看书,母亲喜欢坐在客厅窗前暖气旁边看书。杭杭喜欢在沙发靠背上爬来爬去看电视。瘦弱的杭杭一天天胖壮起来了,杭杭说:我喜欢吃姥姥做的饭。我总是幻想着,杭杭能吃姥姥做的饭吃到高中毕业,那时姥爷走不动路了,杭杭背着姥爷下楼。
2015年1月20日,周二,妞妞会考结束,我、杭杭爹和妞妞都放假休息两天,住在南江家里。早饭后,我和妞妞送杭杭上学后,骑电动车去市新华书店,走到后发现大门紧锁,才想起书店是九点才开门的。大冷的天,早上八点,附近的商场都还没有营业。
我和妞妞到书店对面的肯德基蹭暖。坐在那里,妞妞用耳机听音乐,我身体不舒服,手支着额头闭眼休息,明明觉得是醒着的,却做了一个梦。梦里,看见十七八岁的杭杭坐在飞机上流泪,旁边的中年男子问:怎么了,小伙子,失恋了?杭杭说:我姥爷病重了,我回去见姥爷最后一面。杭杭说完,两手掩面痛哭。我自己也疼醒了,流泪不止。妞妞问我怎么了,我说,眼睛疼。
愚笨的我心里在庆幸,这个梦还不错,父亲能活到杭杭上大学,也将近九十岁了,做儿女的心里的疼痛会少一点。
蒙昧的我啊,哪里知道,这是上苍给我的预警——此时父亲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只剩下41个小时!
和妞妞在书店里浏览了两个多小时,看中了很多书,但是书店一点折扣不打,最后结账时,妞妞只留下一套《全球通史》,我只留下一本《中国名联欣赏》。妞妞说:这本不能在网上买吗?我说:怕万一买不到啊,回去这本书姥爷就能看,他一定喜欢!
回到家里,一进门,我把《中国名联欣赏》递给坐在门口沙发上的父亲,说:看看,喜欢不?父亲翻了翻,大喜,说:好书,好书!直到吃饭再没放手。
午饭桌上,父亲教训杭杭爹,说:一个大名人说过,婚姻要想幸福,只有一条,听夫人的!杭杭爹连连点头说“是是是”。父亲笑了。其实母亲除了在四个孩子的学业上执着坚持,在家务活上勤劳外,其他事母亲是极不爱操心的,从来不摸钱,不摸钥匙,对父亲关爱有加又极其依赖,母亲总是说父亲是她的天,是她的主心骨。
晚饭时,父亲吃得不多,母亲坚持让他多吃点,他拒绝了,语调有点生气,母亲就不敢再坚持了。母亲说:你爹总说自己胖了,吃饭上在节制。父亲吃治腰间盘的药已经两周了,胃口一直不太好,我们都觉得是药物刺激胃。年年给父亲母亲体检,都是很好,给父亲专门检查过胃,也没查出什么。父亲也说,腿不怎么疼了,很快就停药,停了药就好了。
父亲这段时间晚间闹烧心,半夜起来吃点核桃或炒花生就好点。有两天不停打嗝,这也是老毛病。杭杭心疼姥爷,问怎么能让姥爷不打嗝,我说民间都说吓一吓就好了。杭杭悄悄走到姥爷背后,伸出一只手,大声说:看我是不是有六个手指头啊?父亲大笑,说:谢谢杭杭,我好了!但是过一会儿,又打起嗝来了。
我坚强的父亲啊,从来没有给我们说过他的苦痛,对于生活满足得不得了,爱说爱笑,爱给我们讲古今趣闻。母亲常常在背后给我们说:你爹爹现在太爱说话了,又不舍得说他,说了他,他以后不爱说话了才麻烦呢!
前天,母亲帮着父亲洗了澡。父亲对我说:才腿疼了几天没洗澡,你妈说我身上有味,有什么味?我笑了,趴在父亲头上闻闻,说:哪有味,没有!母亲说:洗过了!
下午,小睡后,母亲和父亲出去理发。我问父亲:腿行吗?父亲朗声说道:行,没事!回来后,我问:怎么这么长时间,出去转了吗?母亲说:没有,跑到你弟弟的小区理的,熟悉,你爹,车开得飞快,从来没这么快过,看来身体真是恢复好了!母亲喜滋滋地说。我也很高兴。
我们哪里知道,上苍是在安排父亲去赴死亡的约会!
晚饭后,我削了一个大苹果,把皮和核都削掉后分为八个小块,让父亲吃了两块,当时父亲坐在正对电视的沙发上看书,母亲坐在靠近暖气片的沙发上看书,杭杭在自己房间写作业。
一切是那么安宁美好。我怎么能知道,死神正在悄悄地靠近我的父亲! 每天晚上八点半以前,杭杭就要上床睡觉,父亲和母亲总是也早早离开电视,回到卧室。多么好的双亲啊,任何时候,都是体谅别人,从来不自私。
弟弟敲门时,我们都已睡下了。弟弟提着一大瓶黄桃罐头,一些大米糕来到父亲床前问安,说自己这几天有空可以接送杭杭,父亲坐起来朗声说道:我好啦,明天我就可以接送杭杭啦!
谁能想得到,十分钟后,父亲就开始头晕,心慌,肚子不舒服。又十分钟后,四个孩子都在跟前,杭杭穿着秋衣,光着下身,站在姥爷身边怎么也不离开。姐姐、哥哥、弟弟带着父亲去了医院,我留在家里陪母亲和杭杭。我心里责怪自己午饭时给父亲母亲诉说生活中的一些烦恼,责怪自己晚饭后让父亲吃了凉苹果,闹了肚子。心里是锥心的疼痛,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让这一天从新来过!
父亲穿着我为他买的棉睡衣去的医院,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27个小时后,2015年1月22日,农历2014年12月3日,凌晨两点,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永远!
医生说,父亲胃里有一个血管瘤,破裂了!这种病抢救过来的可能性极小,而父亲在当夜急诊抢救之后,第二天的前半天病情是极其平稳的,就是后半天病情恶化吐血便血时,我和姐姐不断问他,肚子疼吗,他都是摇头。女医生俯下身去,柔声问:叔叔,哪里有不舒服吗?父亲都是摇头。男医生俯下身去问:老爷子,哪里有不舒服吗?父亲都是摇头。我一生坚强的父亲啊!
在老家,在父亲亲手建造的房子里,我轻握着父亲冰凉却柔软的手,我抚摸着父亲冰凉却柔和的额头、鼻子和面颊。直到入殓,父亲都是只有下巴稍稍僵硬,他的手始终温柔地轻握着邻居放在他手里的元宝。其实父亲哪里是一个爱财的人,他一声淡泊名利,他脚后的墙上贴着他饱蘸墨汁、亲笔书写的毛笔字:雅轩,人到无求品自高。
安葬父亲后,天空开始飘起雪花。后来越来越紧,整个乡村和田野迅速被白雪笼罩。邻居们都说:雨打墓,辈辈富,好人啊,一辈子修得好,松带牌坊树带孝!
昨夜,我一个人在南江家里呆坐。杭杭的小黑板上还有姥爷教会他写的稚美的字:谷书林是姥爷的名字。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他在这个家和我共同生活了66天,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给我们熬粥。我跪在父亲床前,趴在父亲的枕头上哭了好久。父亲用生命给我上了一课:生死离别是如此容易,子欲养,而亲已不在了!
今天,是父亲离世的第10天,再有38天就是父亲77岁生日。我曾经期盼父亲活到90岁,100岁。
一瞬间,黄土内外,阴阳两隔。想着那座新坟,恍如做梦。我不能相信父亲真的不回来了,他躺在灵床上的样子,我永远记得——安详得像熟睡一样,比生前更显年轻。那两天,我一次次偷偷掀开盖在父亲脸上的布,流着泪,凝视这个像五十多岁的男人的面容。父亲啊,我身上有一半是你的血,如今,你要到哪里去,今生和来世,我们该如何再相认,如何再相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