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大江健三郎
棒 安部公房
闷热,一个六月的星期天„„
我在被人挤满的的车站前的百货公司的屋顶上,一面守着两个孩子,一面俯视雨后有点浮肿的街道。
正好看到人刚刚起身走开后的通风道和楼梯间的一个人用的空隙,迅速挤进去,按顺序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满足(厌倦)了,这回倒是自己全神贯注。但是,觉得也没有特别的事。实际上,趴在栏杆上的,跟孩子们比反而大人比较多。孩子大都很快就足够(厌倦)了,央求着要回去,却像妨碍工作似的,被严加斥责;陶醉地再一次把手搁在栏杆上支着下巴的都是大人。
在这样一个闷热而嘈杂的环境中,通常会大汗淋漓难以忍受,然而主人公却似乎充耳不闻,反倒全神贯注地看着风景,看着看着就入迷了,不仅是主人公,周围的大人们大都发呆着看着远方。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但是大家却不约而同地倚着栏杆看着大街,什么也不用想只是发着呆,大人们似乎很享受这种失神的状态,与孩子们的厌倦形成鲜明对比,然而,为什么大人们会沉醉于这样的茫然状态?
面对激烈转型期的异样的外部显示,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们为了获得某种安定感,改变自身去迎合外部的社会,以求获得与外部社会的一致感。无论激烈巨变的外部社会有多异常,为了追求一种表面的安定,人们迫使自身内部慢慢习惯这种异常,久而久之便麻木了,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内部也被悄然无息地化为异常了。
高强度的工作生活、疏离的人际关系,对于这样的社会现实,包括主人公在内的大人们,与其说是毫不排斥地接受,倒不如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异常,慢慢的自身也变得异常。由此可见生活表象的安定化其实并非真正的安定。安部公房即用这种大人们沉浸在独自倚栏而望的失神状态,这一看似安定的日常状态来表现社会的“异常”,人的“异化”。
当然,也许会有少许内疚的快乐,但是,也并不能把它特别的当做问题。我只发呆而已。最起码,应该想不出有什么事后有必要想起的急迫的事情。只是,也许是应为空气潮湿,我不可思议的焦躁,对孩子发怒。
大孩子用愤怒般的声音叫着:“爸爸„„”我无意识地,好像想逃离这声音,越发探出了上半身。虽这么说,只是心境上而已,并不觉得危险。然而,身体轻轻浮在空中,一面听着 “爸爸!”的叫声,一面开始坠落。
搞不清楚是落下时变成这样,还是变成这样之后才落下,发觉时,我已变成一根棒。不粗不细,刚好合手,约一米长很直的短棍。第二次呼叫“爸爸”的声音发出了。下面人行道的人潮突然动了,留出了空隙。我朝那空隙咕噜咕噜旋转着猛落下去,发出干而尖锐的声音后弹回来,碰到树上,插在人行道与汽车道间的阴沟的低洼处。
大家生气地瞪视上方。屋顶上的栏杆旁,小脸苍白我的两个孩子,举止变好了(井然有序地排着我的孩子们那两张已失去血色的小脸)。一直守在入口处的警卫冲声称要严罚淘气的小鬼,往上奔去。众人昂奋地挥动拳头威吓。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只能暂时就这样插在那里。
处于异化状态的主人公莫名的被一种焦躁感所驱使,这种焦躁感正是长期被异化的产物,“在我的印象里,这种焦躁感并非来自于城市计划的缺陷、落后、或交通难等等外界因素引起的,而是人际关系的复杂化、异常化的一种产物(安部公房《莫斯科和纽约》)”。 渐渐无法忍受这种焦躁感的主人公选择了逃离。主人公只想要逃离这一切,无意识地探出上半身,就如同条件反射般发出这个完全无意识的行为。甚至在即将掉落时却没有感觉到
一点危险或害怕,反倒沉浸于这样的感觉之中,在别人眼中的跳楼自杀行为对于主人公来说,似乎是获得了解脱。
“变形”的设定表现了主人公无法再作为人而存在。存在主义是安倍文学的特点之一,存在主义的根本立足点是关注人的“情绪体悟”,正是因为有情绪体悟,才使人有了存在的可能。主人公从最初的“茫然失神”“焦躁”的消极情绪与世界发生联系,虽然是异化的世界,但是他无法忍受想要逃离,从逃离的瞬间起,主人公陷入了“无情绪”,这是他已经无法与外部世界联系,无法产生顿悟,因而不觉得危险或害怕,甚至都无法意识到自己当下行为的真正意义。安部主张内部世界和外部现实的同意,最初,这样的内外对应是简单朴素的,但随着社会的复杂化,内外部的函数关系也会相应的复杂,如果自身放弃了与外部现实的对决,也就放弃了作为人的资格。无意识的 下落过程,也是主人公内部丧失的开始,下落过程中,对孩子呼喊声以及周围一切没有反应的主人公,内部感性世界渐渐消失,于是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自然也就无法再以人类的形态而存在,于是发生了变形。
为什么要变成一根棍子,就要结合下面师生分析得出的棍子的特性和主人公的特性进行比较。
终于有一个学生注意到我了。这学生是三人一起,其中一个是穿同样制服的学生,另一个可能是老师。这两个学生从身高、脸形到戴帽子的方式,都像是双胞胎。老师留了白胡子,戴度数很深的眼镜,完全是文静的高个子绅士。
第一个学生把我拔出来,夹杂着遗憾的口气说:“这种东西的话,被打中就糟了,一定会死了。”
“借我看看。”老师微笑。从学生手上接过我,看了两三遍,说:“比想像的要轻。但是,不要贪心。这正是你们最好的研究材料。以首次的实习来说,也许相当合适。从这根棒子可以知道什么?这不正是一个可以考虑的事情么?”
老师带着我走,两个学生跟在后面。三人避开人潮,走到车站前的广场,寻找长椅坐,但椅上都坐满了人,只好坐在绿化带的边缘上,老师把我捧在手中,眯眼透过阳光看:这时,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学生们似乎也同时发现了,几乎同时开口说:“老师,胡子„„”那胡子似乎是黏上去的。左端剥落,在风中颤动。老师沉静地颔首,用沾在指头上的口水压一压,若无其事地望着两旁的学生说:“嘿,从这根棒可以想像到什么?先分析、判断,再决定处置的方法。”
右边的学生先接过我,从各种角度环顾。“最先注意到的是这根棒有上下的区别。”让我在做成筒形的手中滑动,“上边沁进很多手垢;下面部分磨损得相当厉害。因此,我想:这根棒不是平常被抛在路旁的东西,是为某些固定目的,为人所使用的。不过,这根棒似乎受到相当粗野的待遇,满是伤,而且尚未被抛弃,还在继续使用中的这根棒或许生前有一颗诚实而单纯的心吧。”
“你说得很对。但是似乎过分伤感了一点。”老师以含着微笑的声音说。
这之后,仿佛为回应这话似的,以近乎严厉的口吻左边的学生说:“我认为,这根棒非常无能,可能是因为太单纯了吧。只是普普通通的棒子,用来做为人的工具,太差了。若是棒子,只能让猿猴使用。”
“不过,反过来说,”右边的学生反驳,“棒子难道不能说是一切工具的根本吗?而且,只因为没有特殊化,用途才广泛;可以导盲,也可以驯犬;可以做杠杆推动重物,也可以打敌人。”
“棒子可以导盲?我不能赞成这种意见,我认为,盲人不是由棒子导引,只是利用棒子自己导引自己。”
“这难道不是所谓诚实吗?”
“也许是。不过,用这棒,老师可以打我,我也可以打老师。”
老师终于笑起来,“看你们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实在非常愉快。不过,你们不过是用不同的表现说同样的事。如果把你们说的综合起来,只是说,这人就是棒子;而且,这是和这人相关的必要而充分的解答„„这个棒子,就是棒子。”
“可是,”右边的学生执着,“不是必须承认做为棒子的特征吗?我在标本室看过相当多不同的人,棒子却还不曾看过。这样单纯的诚实还是罕见„„”
“不,我们标本室所没有的未必就罕见。”老师回答,“反而可能是过于平凡。也就是说,有时因为太平常,所以不必特别提出来研究。”
学生们不禁不约而同抬头环视四周拥挤的人潮。老师笑着说:“不,不能说这些人全都成了棒。棒很平常,与其说是以量的意义言,倒不如说是以质的意义言;就像数学家不谈三角形的性质一样。也就是说,从中不能导出什么新的发现。
思考:棒具有哪些性质?
两个外表相似的学生,针对棍子提出了看似不同的两个观点,但仔细研究的话,着两个观点反应的却是一个问题。右边的同学认为棍子“诚实而单纯”,左边的同学认为棍子是一个“下等人类的道具”。看似一褒一贬,正好相反,但是棍子之所以单纯诚实,是因为它从不掺杂自身的意志,如实的跟随使用者的意图,而棒之所以下等,也是因为它完全不带自身意志,无条件地服从使用者的想法。如果没有使用者,棍子就成为废物,即使受到使用者的粗暴对待,满身伤痕,棍子依旧不可能有任何反抗,当然,没有生命的棍子作为单纯的物质,不可能有和人类一样的精神世界,因而棒在和包括使用者在内的外部现实对抗中,绝对服从于外部现实,由此可知,两个学生的分析只不过是棒的“无意识性”的两种表现。 通过特征分析,棒的“无意志性”和主人公内部世界的“异化”相重合,共同表现为对外部现实的屈从。从而得知,结合主人公生前的“异化”,安部选择“棒”这一变形物作为其死后存在的形式。
虽然异化和变形物棒的特征重合,但文中并非所有的人都在外形上变成了棒,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异化并不代表内部丧失,异化虽然是内部世界对外部现实的一种屈从,但内部世界仍然存在。尽管一味地修改内部世界的抗衡方式是消极的,但是至少没有完全放弃与外部世界的抗衡,所以没有内部丧失的人们仍得以人的形态存在于世。然而“逃离”则彻底的放弃了与外部世界的抗衡,没有内部世界的人就如同物品一样,无法再以人的身份继续存在,而只能以人之外的某种形式存在。如果没有“逃离”,棒的特征会一直隐藏在众人的内部难以察觉。安部巧妙的借用主人公的逃离,将主人公生前异化的内部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
停了一会,“你们打算怎么量刑?”
“连这样的棒子也要加以惩罚吗?”右边的学生很困惑地问?
“你以为如何?”老师回首看左边的学生。
“当然要惩罚。惩罚死者这样的事情使我们存在的理由得以成立。只要有我们,就不能不惩罚。”
“这么说,什么刑罚比较恰当?”
两个学生各自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老师开始拿起我,在地面上摆弄着画着什么。是没有抽象意义的图形,长了手脚,变成了怪物。接着,开始把画抹掉。抹完,站起来,以眺望远方的表情,喃喃自语道。
“你们已充分考虑了吧。这答案太简单,又很困难。我想,上课时学过„„由于不裁判,被裁判同伙„„”
“记得。”
学生异口同声说:“地上的法庭可以裁判人类的百分之几。可是,除非有不死的人出现,否则我们不能不裁判一切,可是,比起人类的数目,我们的数目是非常少的。如果必须同样裁判全部的死人,我们可能会因辛劳过度而消灭。幸好,有这种借不裁判而裁判东西,可以带来顺利„„”
“这棒子就是代表性的例子。”老师微笑,放开了我。我倒下,滚动。老师用鞋尖挡住,“所以,像这样置之不理,就是最好的惩罚。大概有人会捡起来,跟生前一样当作棒,用在许多方面。”
一个学生突然想起似的说:“这根棒听我们这样说,不知做何感想?”老师慈祥地注视学生的脸,但没有说话,催促两人走。学生好像很惦记,回头看我好几次,不久便被人潮吞没,消失不见了。有人踩到我。被雨淋湿,我有一半陷在松软的地面下。
文中对棒的惩罚看似荒诞无理,实际也有一定代表意义,可以从中体会安倍的意图,主人公生前处于异化的状态,因越来越无法忍受异化带来的焦躁感,而选择了逃离,但逃离并没有给主人公带来解脱,死后的主人公继续以棒的形式存在于世。生前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收到粗暴对待,死后依旧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接受残酷的惩罚,宣告了主人公逃离的彻底失败。同时暗示:无论是人还是棒,都无法逃离这个外部世界,逃离不是最终的出路,面对复杂动荡的外部世界,安部一直主张积极的观点——直视现实。
50年代中期日本社会经历了激烈变化,在这样的社会中,安部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等人的异化并不是可怕的事情,不用慌张地从中逃离。解决异化的正确途径不在于从外部现实逃离,而在与积极勇敢地直面现实,而在与继续努力探索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新道理。因为,对于变成了棒的主人公,安部坚决地采取了惩罚的态度,由此可见安部对于“逃离”的坚决否定的态度。
置之不理的惩罚方式也蕴含了两层深意:一方面针对主人公而言,这样的惩罚进一步将死后的主人公抛入更加残酷的境地。“有个人踩到了我,我便有一般陷在被雨淋湿的松软的地面下”。死后变成棒的主人公,甚至连逃离的机会都没有了。与生前相比,棒对于现实只能更加无条件地屈从。另一方面,也给了被异化的大众一个启示,与主人公一样被异化的人们虽然没有发生外在的变形,但内部世界有着“棒”的特质,如果人们继续以异化的状态生活下去的话,那么和死后收到惩罚的棒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以两种不同的外在形态存在于世,但遭受的却是一样被摧残的命运。暗示着被异化的大众其实也是处于被惩罚的状态。
“爸爸,爸爸,爸爸„„”听到了这样的叫声。像我的孩子,却又不像。在这拥挤的人潮里,成千的孩子中,应该叫着父亲名字的孩子们除此还有多少,并不是难以想象。 惩罚只是一种手段,并非安部最终目的。在故事的结尾,成千的孩子在拥挤的人潮中呼喊着“爸爸、爸爸”,这些呼喊声中正包含了安部的心声。人与棒终究是不同的,即使被异化的人们,也还有希望来拯救自己的命运,只要人们勇于面对异常的外部现实,从正面像外部现实发出挑战,积极探索处于激烈转型期的人与人、人与社会新的道路,便有可能会重获内部世界的新生。然而死后变成棒的主人公已经永远失去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只能永远作为一根棒被使用。因而这些呼喊声也算是安部对异化的人们发出的内心的呼喊,希望把他们从“非人”的状态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