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独家]金融危机的政治后遗症(二)
【导语】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历史告诉我们，全球化并非必然的历史趋势，金融危机之后的经济衰退，引起了收入分配、利益格局的变化，并进而会引发政治力量的调整。2012年7月5日第30期正略读书会曾邀请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何帆对2007年金融危机之后的政治后遗，如社会断裂与冲突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交流。
大衰退不仅包括经济的低迷，也会导致原来的社会里出现很多断裂。
我给大家介绍三条断裂线：一条是不同年龄之间的冲突，如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的冲突；一条是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冲突。这已经不是传统的贫富冲突，现在是穷人和中产阶级共同反对富人；第三条是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人群之间的冲突。以下，我分别跟大家介绍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变化。
首先是不同年龄之间的冲突。现在进入劳动力市场的这一代年轻人，以后会被历史称为衰退的一代，他们是在经济衰退中的一代，这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影响。现在全球都面临一个共同的问题：年轻人失业率非常高。
根据世界劳工组织的调查，2010 年全球青年失业率是12.6%，成年人失业率是4.8%。这很正常，因为在就业市场上，年轻人一般来说是属于受教育的程度比较低，工作的经验也比较少，所以往往年轻人在就业市场上会处于劣势。凡是有大量年轻人失业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社会动荡，包括欧洲的新教，马丁·路德和后来的卡尔文搞的新教，据说当时主要的支持者大部分都是年轻人。
1968 年，全球的红色风暴传到了世界各个国家。巴黎的红五月，跟我们一样，罩着我们的红袖章，扛着毛主席像就出来了。为什么会出现？就是因为在二战之后的这一批人，跟原来经历过二战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他们没有打过仗，他们的体会跟原来老兵的体会完全不一样。现在又有经济形势的不景气，所以他们的观念、追求都跟过去不一样。
我们现在也已经看到这种情况了，比如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从突尼斯到后来的埃及，到现在的叙利亚，再到之后的阿拉伯之春。为什么会出现阿拉伯之春？你要是去看国外的媒体，讲得很清楚，就是因为劳动人民不满意，广大人民不满意，推翻了专制政权的统治。
但是哪有那么轻易的事情，劳动人民不满意就能把专制政权推翻？从来没有见过。劳动人民什么时候都不满意，没有钱的时候他不满意，因为他没有钱；有钱的时候他不满意，因为别人比他钱多。没听说过什么时候劳动人民不满意，就把专制政权给推翻了。为什么到最后会像摧枯拉朽一样，突尼斯、埃及穆巴拉克、利比亚这些说不行就不行了，从政治上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独裁者的年龄老了，跟原来不一样了。
你可以设想同样的事情，一个摆地摊的青年被城管搧了一耳光，回去之后没办法，点火自焚。同样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突尼斯的阿里总统只有50 岁的时候，穆巴拉克只有50 岁的时候，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吗？不会的。人人看老大只有50 岁，还能跑5000 米，他至少还能干20 年，他会像踩蚂蚁一样把这个事情踩下去。
为什么现在出现问题了？人人都知道老大已经不行了，七八十岁了，马上就要退休了，人人都有想法了：到底是谁呢？到底是传给儿子还是传给部下？传给儿子的话是传给哪个儿子？传给部下是传给哪个部下？所以上层出现了分裂。上层出现一点分裂，下层的星星之火就可以变成燎原之势。话又说回来，至少得有一些合适的条件，得有稻草垛，然后星星之火才能变成燎原之势。
在经济上能够让它变成燎原之势的就是在北非和中东，存在大量的年轻人。北非和中东的各个国家，二分之一以上的人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失业率平均水平是25%；在突尼斯是40% 以上，将近两个年轻人里面，有一个就没工作。因为没工作，他天天在大街上晃荡，这时候有什么事，振臂一呼，就全部都起来了。
这一代年轻人，衰退来得太快让他们措手不及。现在这一代原来被叫做自我的一代，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感觉很好。我们上学的时候，自我感觉很不好，因为总被老师批评，一不做作业就到教室后面站着，体罚都已经司空见惯了，所以脸皮都厚，我们本身的自我评价就不高，所以受点挫折也很正常。现在的年轻人不是这样了，你敢再去体罚他，他马上就把警察叫过来。现在不仅是中国的问题，整个这代人所受的教育文化都让他们自我意识高度膨胀，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过上幸福的生活。
2009 年美国有份调查，74% 的孩子认为自己比别人漂亮，79%的孩子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40% 的孩子认为自己到30 岁的时候，每年能挣7.5 万美元，但是那一年30 岁的就业者，中位数、平均数只能拿到2.7 万元。他的自我期望值和社会能够给他的完全不一样。
首先，失业本身对你的影响会非常大。现在有一些经济学家开始研究幸福的问题，最后发现，对幸福影响最大的因素：第一是亲人死亡；第二是离婚；第三是失去工作。如果你是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失业，心理可能还相对好受一点，因为你毕竟经历过一段经济繁荣的时候，所以你能想得开，你会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会对这个社会有一个比较正常的认识。
但是如果是一找工作就失业，这就不一样了，会觉得：我做错什么了，你们当家长的，你们当老师的，所有对我的要求，我都照办了。叫我去学奥数我去学了，叫我去学英语我也去学了，叫我去读MBA 我也读了，我全部照着你们让我做的去做了，但是到最后工作在哪里，没有，那是我自己的问题吗，肯定不是，哪里有问题，这个万恶的社会出了问题。所以他会不理解，整个就会带来对他的世界观的影响。
当他在20岁的时候，他的世界观、政治观形成之后，到50 岁都不会变。20 岁的时候他是个愤青，50 岁的时候，他是个老愤青。他会要求这个社会给他更多的收入分配，他整个的要求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会变得更加激进，更加有暴力倾向。如果你劝劝他：“你别着急，风物长宜放眼量，现在找不着工作，过几年就会赶上的。”不可能的，在经济繁荣时期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年轻人坐的是快车，在经济衰退时期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年轻人坐的是慢车。
一个坐的是高铁，一个坐的是普通车，你肯定赶不上他。你想想，再过几年之后，又要提干了，又要跳槽了，人家肯定看你有没有工作经历，有没有工作成绩。肯定是他的工作成绩更多，我光找工作都浪费了好几年时间，而且我找的工作又都是非常不好的，我哪里能够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你可能一开始的时候就比他晚了一年、两年进入劳动力市场，但是你用十五年到二十年的时间都未必能赶得上。
人生里面有多少个十五年、二十年，所以问题就来了，年轻人在这个时候就会越来越不满意，而且这个时候新的年轻人跟原来这代人的想法就不一样了，社会的偏好就会不一样了。为什么我说以后更多的是政治问题，不是经济问题，因为整个社会的偏好会出现很大变化。
就拿中国的情况来看，大家回想一下，在80 年代的时候，谁关心过赚钱？只有投机倒把分子才关心赚钱，有点自我尊严的中国人都不关心赚钱。80 年代我们在看《河殇》、《世界经济导报》，琢磨中国政治体制改革，你关心的都是公共问题，没人关心经济问题。但是为什么后来你不关心了，不是政府不让你关心，政府没有限制你，是你自己不关心了。从90 年代以后我们自己不关心公共问题，我们关心赚钱了。
为什么？因为过去20 年是经济全球化的黄金时期，所以你在赚钱的时候，你得到的不仅仅是金钱，不仅仅是你赚的钱多了，你觉得赚钱有意思，它改变了你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在20 年前你绝对想不到还能够有这样的生活——琢磨一下假期到哪去，带孩子去看看金字塔，或者到亚马逊河逛一逛，到巴黎去逛逛路易威登，看看有什么新款出来了。20 年前你怎么会想到能有这样的阅历，能有这样的世界观和人生呢，所以你觉得挣钱很嗨。它带来的不仅仅是赚钱，它让你的整个生活、人生变得不一样，这比看《河殇》、《世界经济导报》有意思。
但是以后就不一样了，以后的这些年轻人，尤其是85 年以后、90 年以后的年轻人，你再去跟他们说，你去挣钱吧，他们已经不关心了。现在20 多岁的年轻人个个都跟40 岁一样，很现实，没有激情，更没有什么浪漫主义。找个对象，要把5 年纳税记录先给我看看，房子先给我看看，他是很现实的。为什么？因为他一眼看到头，都看不出来挣钱能够对他的人生有多大的改变。就算我现在找到了挺好的工作，我一眼看不到头，等到我退休的那天，靠我挣的这点工资，都不可能在北京买到一套房，那我还折腾什么，赚钱对我来说就没意思了。
所以他就不感兴趣了，他就会对别的东西感兴趣了：翻个墙，看看墙那边有什么；十八大到底是怎么样的，猜一猜谁能当常委。实际上谁能当常委，关你什么事。这时候他开始关心这些问题了，在微博上发一条帖子，起个哄，他对这些东西开始感兴趣了。慢慢的又回来了，他对公共问题开始感兴趣了，他要求要有更多的公共参与。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老年人根本就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乔布斯、李开复这种青年导师教你怎么创业，但是没人感兴趣，他想的跟你想跟他说的完全不一样，驴唇不对马嘴。
现在的风险就在这里，我们其实是坐在一个火山口上，但是我们假装它是个死火山。现在大量的年轻人找不到好的工作，有大量的大学生找不着工作，变成了蚁族。包括民二代，和过去也不一样了。现在的企业家无比怀念当年的民一代，那时候农民工根本不找事，给的钱那么少，但是吃苦耐劳，脏活、累活都不挑，他也不闹事。如果你把他逼急了，他也会爬到电线杆上面去，如果你欠了他500 块钱工资没有给他，你把500 块钱放在底下，他就下来了，哪里还有维稳的问题。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到民二代的时候，他的思想、要求都跟原来不一样了。现在再去招工人，他们会过来两三个人——谈判代表，要跟你谈判：工资是多少，奖金是多少，福利都有什么，卡拉OK 有没有，能不能上网，是不是宽带，有没有WIFI。他还问你，公司文化是什么，你答不出来他就不去。
我到江浙一带去调研，企业家讲，现在农民工闹事跟原来不一样了，现在闹事是开过来一辆卡车，下来的是一卡车讲着同样方言、拿着同样武器的一群农民工，说我大伯的事怎么解决。你赶紧打电话到派出所，派出所说这是人民群众内部的矛盾，自己想办法。农民工组织的程度和讨价还价的能力超乎我们的想象。我们就坐在这个火山口上。
老年人的政治是在办公室里面，年轻人的政治在互联网上。老年人不会上互联网，不会用微博，他就是上去了也看不懂，因为年轻人用的都是火星文，他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现在年轻人的政治在互联网上，再过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没有有效的疏通机制，年轻人就变到大街上了。你有没有清楚的认识到他们的心理已经发生了变化，有没有认识到衰退一代会跟过去不一样。我们没有准备，我们还认为跟原来一样。所以这个不同年龄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以后会越来越大，以后的社会冲突是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的冲突。
第二个断裂线是穷人和富人之间的断裂线。在美国轰轰烈烈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搞了半天，到最后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但是唯一留下来的就是有一个标语口号“1% 和99%”。什么叫99% ？就是现在穷人和中产阶级合起来了，说我们都是99%，但是占美国收入最高、财富最多的1% 是极其有钱的人。所以现在是99% 要去反对1%。99% 加上1% 就是100%，所以美国现在全社会都卷入阶级冲突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贫富差距？为什么会出现占领华尔街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给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我们原来觉得只有在中国才有仇富心理，认为美国人都不仇富，因为富人的钱来路都很正，富人都是比尔盖茨、巴菲特、乔布斯，美国的穷人看美国的富人，只有羡慕、嫉妒，没有恨。你现在看明白了，哪里有穷人不仇富的，都一样。不是只有中国有“屌丝”和“高富帅”，美国也一样，美国也照样仇富。
但是问题不在于为什么爆发占领华尔街运动，问题在于为什么占领华尔街运动现在才爆发。美国的贫富差距已经有几十年的时间了，从70 年代开始，美国蓝领工人的实际工资，按照不变价格来计算，基本上就没有再提高。制造业的蓝领工人的工作岗位基本上没有增加。从70 年代以后，受过大学教育和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劳动者之间的收入差距在拉大。受过大学教育便更容易在经济全球化里面找到工作，没有受过大学教育，只能做传统的制造业，很多就业机会都没有了。所以美国过去的贫富差距一直是拉大的。
为什么过去没有爆发这种矛盾和冲突，到现在金融危机之后才爆发呢？英国的《金融时报》曾经发表过一篇社论，说债务是资本主义肮脏的东西。什么意思呢？原来要解决贫富差距的问题，最根本的办法是给这些穷人工作，让他提高收入。
但是不行，这个很难做到。那怎么办？美国政府是靠鼓励穷人借债消费的办法，让穷人感到很快乐：尽管我的收入没有增加，但是我现在可以去借次级贷款，我可以去借可调整利率贷款，最后我买了房，房价有点上涨，我可以接着在银行里用我的房子做抵押，再从里面贷款出来。债务掩藏了资本主义贫富的矛盾。
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收入没有了，工作没有了，美国现在的失业率高达9% 以上。它现在说失业率回来了，到8%，但那都是有误导的，他不计算长期找不着工作的那些人，其实美国现在的失业率还是很高的。你原来买的股票最后都赔了钱，原来的房子现在都被收回去了，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也没有财富了，就没办法消费了。这时候他不上街还能干什么？
美国的社会保障也比较有特色，美国不愿意像欧洲那样把社会保障搞得很高，法国人可以工作一年，再失业三年，领三年的失业救济金，然后再工作几年，再领几年的失业救济金，所以法国的艺术家那么多，跟福利很好有关。但是美国不愿意养懒人，美国传统的社会保障，失业之后一般来说最多就是给6 个月救济金。
这在过去是有用的，因为过去的经济衰退很短，所以你等6 个月，6 个月之后，政府一刺激经济，经济就起来了，你原来在哪个工厂还回到哪个工厂，原来在哪个车间，还回到哪个车间。现在就不行了，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美国经济还没有好，你的社会保障也没了，失业救济也没了。更要命的是，在美国如果你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都没有办法给自己和家人办医疗保险。保险公司不给你办，交钱也不给你办，他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说你不符合条件。你又没有工作，现在失业救济也没有，也没有医疗保险，所以就要上街了。
何帆，正略书院专家理事，正略读书会第30期主讲嘉宾。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国际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世界经济》编辑部主任。
第三部分将于明日在本帐号发布
敬请关注！
◆◆◆◆
编辑：HX
本文系正略书院原创。如需文章转载，敬请微信联系正略书院小秘书 （ID:zldsh1）。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查看更多精彩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