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狐清窝短
瞎眼狐清窝
红狐有清窝的习惯,所谓清窝,就是成年狐将满一岁的小狐用暴力从窝巢驱赶出去,强迫它们离开家。这是为了减轻同一块领地的食物压力,腾出生存空间,好繁殖下一茬幼狐。一夜之间由父母疼爱的宠儿变成无依无靠漂泊天涯的流浪儿,有的小狐没本事猎到足够维持生计的食物,饥寒交迫,很快就夭折了。据动物学家统计,小狐死亡率最高的就是被清出窝后的这十天内,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小狐在这段时间里死于非命。在我的印象里,红狐清窝,又自私又残忍,是一种很不人道的陋习。
时令已近仲春,又到了红狐清窝的时间,老林子里不时传来成年狐的低嚎和小狐的惨叫。但我想,住在寨后水磨房下的母狐蝴蝶斑是不会清窝的。
那天,我到水磨房去舂糯米粑粑,天快擦黑了,突然听见水磨房下传来狐凶猛的嚎叫声,我朝喇叭形的石槽望去,看见母狐蝴蝶斑用脑门顶着小公狐黑鼻头的胸脯,冲到石槽口,猛烈一推,将黑鼻头从石槽里推了出来。用牙和爪阻挡着不让黑鼻头回家。一个非要进,一个非不让进,这是颇为典型的红狐清窝的情景。我大感困惑,母狐蝴蝶斑把黑鼻头驱赶出家,等于在自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别说抓野兔了,连腐尸也找不到啊!
折腾到夜色深沉,双方都已筋疲力尽,黑鼻头觉得回洞无望,伤心而又愤怒地啸叫一通,含恨离去了。
唉,何苦要清窝呢?你留下小公狐黑鼻头,母子相依为命;现在你寸步难行,只好在空荡荡的窝里静静地等死了。
我相信,母狐蝴蝶斑现在一定后悔得要命。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刚想离开水磨房到田坝去插秧,突然,被朝霞照得亮晶晶的草丛里又钻出一只红狐来,尖耳郭,红皮毛,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只漆黑的鼻头,嘿,不就是小公狐黑鼻头吗?
小公狐黑鼻头的身体蹭动着石槽前的蒿草,发出的声响,母狐蝴蝶斑听到动静后,翕动鼻翼嗅闻了几下,那张死气沉沉的狐脸刹那间变得鲜活。它双耳坚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冲动地从石槽口跨出半步,摆出一副迎接的姿势。显然,它是在盼望黑鼻头回家。
黑鼻头快走到石槽口时,我才看清,它嘴里叼着一只小仓鼠。黑鼻头算得上是个孝顺狐儿,知道双目失明的母亲没法觅食,回家给母亲送食来了。蝴蝶斑已饿了两天
了,早就饥肠辘辘,本能地、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住小仓鼠,吞进嘴里,只留一条鼠尾巴还挂在嘴角外。突然,它若有所悟地停止了嚼咬,“噗”一下把小仓鼠给吐了出来。出其不意,黑鼻头没有防备,左耳朵被蝴蝶斑咬住了,疼得它惨啸不已,拼命挣扎。嘶——黑鼻头的耳朵被撕开了一个豁口,变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V形耳朵。它这才算从蝴蝶斑的嘴里挣脱出来,哀哀啸叫着,逃离了水磨房。
蝴蝶斑布满白翳的眼窝对着黑鼻头逃跑的方向,瞎啸一气,连我都听得出来,那是在向黑鼻头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倘若再回来的话,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为什么那么凶恶,那么残忍,那么不近情理?
奇怪的是,当黑鼻头逃得无影无踪后,蝴蝶斑像踩瘪的猪尿泡,瘫倒在地,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啸叫。
隔了几天,我有事到水磨坊去,看见蝴蝶斑早已停止了呼吸,却仍高昂着头,身体堵在石槽口。它的面前,堆着四只小仓鼠,毫无疑问,是小公狐黑鼻头辛辛苦苦捉到后送来给它吃的。可它直到饿死,也没动这些小仓鼠。
我完全可以想象,它是在用拒食的办法向黑鼻头表明自己的态度:你必须出走!你不能返回旧家!
作为一只小狐,如果你在幼年跨向成年的转折关头没被清过窝,也就没经历过被驱逐出家的苦痛,也就没有浪迹天涯的冒险,也就不会有用生命作抵押的开拓,也就不具备独立生活的生存能力。没被清过窝的狐,就像没淬过火的刀、没开过口的剑,永远也长不大,永远是个废物。 它之所以宁肯饿死也要把小公狐黑鼻头赶出家,正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窝囊废。
好一个蝴蝶斑,好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