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自己引度自己
湖北郧阳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协主席团委员,河北作协散文艺术委员会主任。获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和“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称号。一九七�年大学经济系毕业。一九八�年开始文学创作,现已出版、发表《爱的履历》《生存的悖论》《一只苹果的忧伤》等诗歌、散文、中长篇纪实文学三百余万字。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优秀作品奖”、“第五届《十月》文学奖”、全国“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奖”等三十余种奖项。 ……虹,你们一家到鱼粱洲了吗?你们安顿好了吗?我写给鲍的信你转给他了吗? 虹,自三月的那个夜晚,你的先生鲍在太和医院第一次手术后不久,你独自走出病房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便知道你单纯、柔弱的心要承受怎样的重厄了! 你说你已把病灶切片带给武汉的医学专家做过活检了,你说不知以后的路要怎样难走呢…… 我接着你的电话,想象着夜色里孤独、恐惧的你,我也便有了万千的孤独、恐惧涌上心来―― 四年前,当我陪着患了绝症的丈夫住进医院的那个夜晚,我也是在他病房的楼下,躲在灯光的暗处号啕大哭了的,世界突然变得冷酷而无助。那是一个七月,干旱无风的北方暴热而沉闷,可我觉着天塌地陷,我在天塌地陷中掉进了一座无底的冰窟,我浑身发冷,牙关不断地咬出“咯咯”的响声。我预感到这个世界就要夺走我的唯一,我疼痛难忍…… 所以,我在想象你躲在医院灯光暗处的紧张、焦虑和恐怖。 虹,我和你一样难过。 虹,自认识你们夫妻,我便有一种感觉,我感觉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你挚爱着文学,又有着一位深谙文学真谛的丈夫无处不在的呵护和心疼。在许多场合,在老家朋友们相聚的时刻,我总是看到你们夫妻双双出现,随影相行,而且他总是让你挨着他坐。他总好像惦着一个小妹妹、小女儿那样惦着你;你呢,总是知足地、小鸟依人般偎在他坚强的怀抱里。我非常羡慕你们良好的婚爱生态,有一句民谚:“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前世的千百次回眸,才能有今生的相遇相知啊。可现实的婚爱生态真是一片狼藉满地呢! 记得鲍多次对我说:“虹极其单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与这个社会打交道。她只知一门心思地爱着文学。”他还对我说:“她到武当山吃了许多苦,但为了文学,她什么都不在乎。我总觉着女人是需要保护的,尤其是虹。可有时候她的坚强又让我非常佩服。” 一个男人背着他的妻子说这么多理解且真情的话,我是真的感受到了你们的幸福呢! 去年三月,十堰晚报召开你的《从红尘到仙山》的研讨会,他作为与会专家的发言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他说,金虹的文学追求是希望在她的作品中文学的元素更多、更充实一些。作为女性,她不随流,不媚俗,不追求吃穿,她有自己独立的人生寻求。她是一个热爱文学的新闻工作者,她更热爱本土的道教文化,长期致力于寻找文学和新闻嫁接的突破口,《从红尘到仙山》是她对生命和文化的一种寻找,也是她最自然的一种文学自觉和倾诉…… 他好像还说了些什么。 虹,当现代婚烟在弥漫的烛光中潜藏着幸福也潜藏着危机的时刻,我为你们屋檐下风雨如磐的日子而无数次感慨。那时我便觉着你的幸福里最大的因子是你有一个知音,这个知音是懂你爱你的丈夫,而丈夫的相知相爱是我们女人一生长长的平安啊。 生活告诉我:爱有多深,痛就有多烈,这其中肯定有着深重的代价转换。从你所有的短信里,我已知这一百五十多天里你经受的折磨、煎熬和疲劳:鲍两次手术、四次化疗,十堰、武汉,武汉、十堰的来回奔波……我相信在他生命受苦的时候,你的陪伴是他承受苦难的最大依靠和安慰。 虹,六月初回乡,朋友们都在说“5.12”汶川地震那天,你陪他在武汉协和肿瘤医院做化疗,地震来临的时刻,全楼的病人、医生、护士都在房屋剧烈地摇动中慌乱地跑到了楼下,连坐轮椅的病人都下了楼,而你却静静地守候在他的病床边,一步没离,整个楼层就只剩下你们两人。那天我问你为什么不跑呢?你说他在输化疗药,睡着了,叫他也不醒。他跑不了,我一个人跑还有什么意义?索性就不跑了,爱咋地咋地。死就一块死算了,我一点也不惊慌…… 虹,你不知道你平静无华地叙说怎样感动着我和朋友们!纸媒上曾有一则报道,说地震时,某男人只顾自己、不顾妻子独自冲出楼去,震后妻子要与他离婚。比较起来,这世间女人的爱是怎样的纯粹和深重!当朋友们为鲍喝彩、祝福他有你这样一位好妻子时,我在想你生命追寻和挚爱中的全部意义。 我不想把此只看作是一个简单的无奈,或者是对爱人的一种忠贞。我觉着这其中包含着你生命最朴素的颜色,这颜色里呈现着你对生命本质的修行…… 曾几何时,你从红尘到仙山,从仙山到红尘,我已经看到了你―一个精神苦囚的生命历程。在这个历程中,你攀援着、嬗变着、也超越着。你在武当这条古往今来的神道上寻寻觅觅,你在生生不息的大自然里感悟生命,“天人合一”、“上善若水”、“道法自然”……在探索无数鲜活的、神秘的、隐藏的生命实像的同时,你也在完成着自我生命对超然世界的亲近。我想,在灾难来临的瞬间,你平静地愿与亲人相依为命,绝对是一种生命现象的自然呈现,任何伪装在那一刻都会被撕破的。虹,不仅是我,也不仅是鲍,你自己都应该为你的这种生命呈现而欢呼,而幸福,而快乐!你不觉得这是博大精深的武当文化恩典了你的精神抑或是肉体生命? 虹,那天深夜你来电话说,鲍已做完四个化疗你本该放松,可你却连着几夜失眠,需要服安眠药才能入睡。我知道你是很苦很累了!虹,抽空你还到山里走走,那里是你的精神家园,那里朴素而宁静,那里有生命更新的召唤。在那里,你会一洗尘空,满山的庄重与安详、洒脱与飘逸都会如清晨的岚气一样,浸溶于你苍茫顿悟的心灵。 虹,过去我读过你的诗与散文,最近我又读到你的小说,我感觉你文学潜质中的诗性精神、审美指向、以及词语的痛感性和语境的玄秘性,都是一个写作者对文学精采的回应和美丽的相许。 虹,无论是写作还是对爱人的陪伴,这其间都有漫长、艰难、孤独的路要走。面对世俗世界的种种诱惑和我们自身心灵的脆弱,一不小心,我们就会掉进苦难的陷阱。佛与神对我们的引度只能建立在我们自性引度的基础上,我们若没有自性正觉,也是不能得度的。 虹,让我们一起用全部的真诚与虔敬,引度我们自己吧! 虹,多多保重!今年春节我回去,还像去年春节那样:站在故乡的山顶,我听你吹箫…… 鲍,我至今对你患病都处在一种恍惚之中。 我怎么都无法想象一个像风一样呼啸着的生命突然驻足下来的样子,那个思考如风、诗情如风、智慧如风的人怎么能停下来呢?那走路很轻快、很健步的腿怎么会突然出问题呢?直到六月伊始,我从禅宗佛地黄梅回到十堰,在你家里看到你们夫妻时,我真是非常地难过。看到你苍白的有些浮肿的脸,看到你被化疗摧毁得已不剩―根黑发的头颅,我的心在暗暗地痉挛―一个原本洒脱不羁的生命在怎样与癌魔抗争呢! 我从我丈夫那里深知这抗争是怎样地艰难!需要怎样的意志和勇气!我疼痛的心流泪了,你们夫妻也流泪了。你们说你们从来不对人哭,只是一个姐姐样的人的到来,你们哭了! 鲍,大约是今年三月吧,你在太和医院做手术后给我发来一条短信,你说梅姐,春天好风光,人们都以好心情在迎接新春,我也赶个时髦,把腿上的“包包”割掉了(你那时将那个害人的东西昵称为“包包”),以新的姿态迎接新的―年。你还说,那个“包包”是良性的,说以后我回乡你还可以健步如飞,做我的“好乡秘”。
接到短信的刹那间,我有万千的心绪在浮泛:啊,那个“包包”!那个一直让我内心不安的“包包”!去年十一月,十月文艺出版社在故乡举办《大江北去》首发式时,你说到了那个“包包”,许多文学朋友都看到了你膝盖上那个已经长得比鸡蛋还大的“包包”。凭着对癌魔本能的警惧,我对那个“包包”心怀不安。我几次劝你立即去医院作个检查,但你总是说,等忙过这一段。记得你开车送河北来的摄影记者和我去郧县时,你说你踩刹车时腿已有些疼,那时,我的担忧更重了,可我又本能地忌讳着那个可怕的念头…… 接短信得知那个“包包”是良性时,我好一阵释然。可哪儿又想到,它最终又如此折磨了你!欺骗了你!摧残了你! 那天,当我看到“还做我的好乡秘”时,我忍不住叹出了声,独自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回忆着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 因着《大江北去》一书,近两三年我频频回乡。我很感念我在归乡的日子里,结识了老家那么多有德才又可依靠的朋友,这其中包括你们夫妻。每次归乡,接站送站成为我最温暖的时刻,无数次站内站外,故乡的情谊如风,呼啸着伴我抵达,又呜咽着送我远行。我常常不忍心打搅你们,每每隐瞒到站和返程的时间,但又每每经不起你的再三追问。记得今年一月我回故乡参加“首届感动十堰十大人物”颁奖晚会时,我是决心要躲过接站的,我想故乡给予我的荣誉已经很高,我不想张扬,更不能蠢蠢欲动,我没告诉你我回乡的日子和车次。于是你发来短信:“梅姐:你‘谦谦’了一辈子,‘蠢蠢’一回又如何?”火车到站,你和冰客依然在站门口等我。你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梅姐,你以后不能这样,你这样做朋友们心里不安……” 你有些恼火,有些嗔怪,但―切都是真诚。 《大江北去》首发式筹备的日子里,忙坏了故乡的朋友们,在各类疲惫的忙乱中,我看到了你的事无巨细。远在京城的我,不断接受着你从故乡发来的好信息。最大的好消息莫过于说故乡政府要授予我“荣誉市民”,你说这是这个汽车城市历史上的第一次。你还喜滋滋地告诉我说,你亲自去选了一个装嵌证书的红木镜框;还说湖北的书店订购了四五千册《大江北去》…… 我几乎每天都沉浸在你带给我的喜悦之中。但当我从你的手机里听到街市的噪杂、汽车的鸣笛以及你“呼呼”的喘气声时,我是真的被感动了!腿在疼着的兄弟啊。 接下来的首发式是那样成功! 回京的列车上,你发来了祝福:“梅姐:不管你在哪里,你都是我们心中的花和灯,我们以您为荣――无论人品、文品。夜车阑珊,祝您一路平安。” 望车窗外渐行渐远的巴山、秦岭,乡情与朦胧的远山与我一起逶迤而行。 鲍,记不清是在哪一次回乡的返程前,我告诉你我想设一顿晚宴,回请故乡的朋友。因为每次归乡,朋友们都是一拨接一拨地排着队宴请我这位少小离家的乡人。二��六年春节,是我离别故乡四十七年后回去过的第一个春节,这样的宴请队竟排了四十余天!我无数次感慨:一介布衣的我,何以承受并回报来自故乡的浓浓深情?因此,我请你帮助我通知故乡的朋友一聚,由我作东。 好像就在那个快乐的晚宴上,我对你说:老家好像应该成立个乡友联谊会,你不仅只做文联秘书长,应再兼这个联谊会的秘书长。你“呵呵”地笑了,你的笑总是那样豪爽,那样旷达。笑过之后你说:我就做大姐的乡秘吧。日后,你凡发短信,便以“乡秘”自称。 回乡参加“感动十堰十大人物”颁奖时,你发来短信:“梅姐,欢迎‘荣誉市民’荣归故里,文联及朋友们在我这里排队请你吃饭……鲍乡秘”。 颁奖会后我回北京,你发来短信:“梅姐: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呀。心路近了,您又何尝与我们分开?祝大姐保重。鲍乡秘”。 中国作协在北京召开《大江北去》研讨会,近四十位专家的激情发言竟使研讨会史无前例地出现了拖堂,十二点、十二点半主持人企图两次宣布散会都未成功,研讨会不得不延长到十三点零五分。你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即给我发来短信:“梅姐,据说研讨会开到午间一点多,这种拖堂现象对学生不提倡,对专家学者要欢呼。《大江北去》浪滔滔呀!鲍乡秘。” “鲍乡秘”!一个多么亲切、温暖、质感的名称! 然而后来,我从虹的电话里得知你的腿病并非乐观,说你在太和医院作了手术,又到武汉协和医院再作了扩大手术。那是一个夜晚,她走在去你哥哥家的路上,她说她坐在一节铁轨上给我打电话。我听到了她悄悄的抽泣声。我知道灾难降临时,它是在怎样同时撕裂着两个人的心! 接完虹的电话,我在书房的转椅上坐了很久,我没有开灯。我只觉着这把椅子在黑暗里往下沉陷,再沉陷。可怜的人类啊,为何来到世上都要遭此苦难? 三月底,你去武汉协和肿瘤医院化疗的路上,来短信告诉了我你的病情,你说人活着总要吃点苦,让我不要操心。又说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你是达观之人,不会被疾病吓倒。 鲍,最让我心疼的是你在完成了两个化疗之后,在白细胞急速下降、你打了八针升白针之后,虹给我发来短信问我何时回去,说我回去时,你要再为我当好乡秘。看完短信,我颓然坐在沙发里,很久没有动弹。啊,我的朋友,怎么现在还在想“乡秘”的事情?! 鲍,我给你写这封长信时已进入了七月,北京的盛夏开始了。但今年北京雨水特别多,一连五六天都是阴天或小雨,时而还有中、大雨。推开窗户,清爽的风吹进来,竟然有秋凉的感觉。对于缺水干旱的北方,我渴望苍天赐予湿润,可我不知这种天象是否正常。汶川地震灾难的阴影依然笼罩于心:人心掠夺、糟踏了大自然的一切,大自然反过来又如此残酷地报复着人类…… 经历了巨大的灾难之后,我在想,人类真是很渺小、很脆弱、很是不堪―击,我们过去每―次对大自然的强暴,都是犯下了天谴之罪。我还想,我们每一个生命来到世间都是多么不易!怎样珍视这艰难不易的生命过程?怎样让我们历尽苦难之后不再轮回?这需要生命自性中怎样的大觉智慧…… 写到这里,我听清楚了梵音中的一段咒语:“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咒语来自《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咒语是不能翻译的,但他能够引度我们的苦难。 让我们一起共勉吧,兄弟!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