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文化的文学意义与精神价值
视觉文化最早用于指称荷兰的绘画,阿尔珀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倡导“新艺术史研究”时提出,并于1983年提出“荷兰视觉艺术”,九十年代之后被广泛运用。对中国文学研究来说,视觉文化具体特殊的意义和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看待文学的视角和方法,扩展了文学研究的领域,成为不能忽视的学术增长点。以《人大复印资料·文艺理论》为例,很早就关注视觉文化、传媒文化等对文学、文学研究的影响,从2010年开始开设“文学与视觉文化”“文学与媒介文化”“媒介文化与文学边界”“媒介文化与文学创作”等相对固定的研究专栏。在这些栏目设置的名称和内容上看,“文学与媒介文化”的使用频率最高,除去其涵盖性较广之外,其实隐含了一种更为稳妥或保守的立场。各大文学期刊、报纸的研究专栏及文章,围绕“视觉文化”的集中讨论也不少,学科领域涉及哲学、艺术学、文学等多个学科,文学方面更多的是结合“视觉文化”对文学现象和相关问题的研究,在立场、观点和视角上差异很大,并未形成相对一致的对话平台。与其纠结于视觉文化本身,不如从视觉文化对文学的意义和价值入手,找出视觉文化引发的文学基本问题,梳理出视觉文化的学术理念、研究方法和理论维度。 一、重构文学与图像的关系:视觉文化的文学意义 1.“语—图”关系与文学观念的重构 视觉文化将“语言—图像”关系提升到“语言—文学”关系对等的高度,对“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的传统定义进行了修正或补充,试图从根本上颠覆和重构文学观念。视觉文化的提出,揭示了“语—图”关系的“一体”“分体”与“合体”的历史形态,以及相应的“以图言说”“语图互仿”与“语图互文”的关系特征①,这就从文学观念的逻辑起点肯定了视觉文化对文学的意义和价值。视觉文化主要是在文学和艺术的领域,重申和强调了文字与图像的关系,文字和图像作为人类认识和表达的主要方式,具有各自的性质特点的一面,也有相互渗透联系的一面,两者本身就有此消彼长的关系,还随着审美习惯、文艺生产、科技水平的发展而改变。视觉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文学研究的语境,图像表达具有自己的规则和语法,这种规则具有很大的隐喻性,对文字规则和语法产生了很大冲击,相关联的作家创作、作品传播、读者阅读、评论家阐述等都产生巨大的影响。消费社会的到来,无疑加快了视觉文化的蔓延,“消费文化使用的是影像、记号和符号产品,它们所体现的是梦想、欲望与离奇幻想。它暗示的是:在自恋式地让自我而非他人感到满足时,表现的无不是那种浪漫的纯真感情的实现”②。消费文化充分利用了视觉文化的隐喻特点,让消费更多地成为一种心理、符号和隐形消费。 视觉文化凸显了图像的本体地位,图像意识在不同程度上得到认可和接受,增强了文学研究中的图像观念和视觉意识。视觉文化是以图像为主因建构事物的文化形态,人们通过图像进行理解、表达和解释,通过图像可以反向研究人们的认知、理解和表达能力。人们面对越来越多的照片、图画和影像时,能够产生相应的意识体验,这种意识体验是一种意向性行为。图像意识促进了人文科学内部多学科之间的交流和互动,图像成为思想研究、艺术研究、历史研究和宗教学研究等多领域的基本素材,例如艺术开始重视潜藏于视觉语言中的思想意义,各个学科在视角、方法和观念上对视觉文化的重视增加。其实,近代学者早就关注图像对于历史、艺术和文学等学术研究的意义,傅斯年、王国维、梁启超等均对图像材料十分重视,并且落实在自己的学术研究和中国现代学科建构实践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的艺术研究、文学研究吸收了欧美学界关于视觉文化的思想,以跨学科的方式逐渐成为各学科对话、交流的平台,视觉艺术被置于日常物质世界、制度性世界、观念世界等不同层次加以考量③,这种图像与思想、观念的互动交联影响和加深了文学艺术研究。 2. 视觉文化与文学现实的重构 文学研究要正视文学现实的不断变化,视觉文化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引发关于“视觉转向”“图像转向”的讨论,并被视为文学研究的主要挑战之一。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社会转型中,文学被看成社会文化转型的重要表征,文化转向被看成文学研究的重要趋势,视觉文化被纳入文学研究的范围,成为文学研究拓展的重要内容。 视觉文化成为文学现实的新元素,在思想资源上主要来自巴拉兹、本雅明、海德格尔、麦克卢汉、波德里亚、贝尔等关于“非印刷文化”的论述,本雅明所谓“机械复制时代”,海德格尔所谓“世界图像的时代”,麦克卢汉所谓“图像人”,德波所谓“景观社会”,波德里亚所谓“消费社会”,贝尔所谓“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等等。西方理论家对视觉文化的预言和批判,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很多中国学者眼里,俨然成为文学现实之一种。但是,回顾二十多年的视觉文化研究,绝大多数学者一方面都接受西方学者对于视觉文化的批判和反思立场,另一方面又对视觉文化的到来坚信不疑,这种看似自相矛盾的现象反映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在理论创新和现实判断上的无力,前者是跟风,后者是肤浅。视觉文化在西方尤其独特的社会背景和科技基础,其概念和意义在中国显然不可同日而语,西方视觉文化理论有其内在的矛盾性,视觉文化对文学研究也有独特的影响,这些应该成为文学研究者深入调研和探讨的问题。 视觉文化研究尚未形成基本的理论共识,也就缺乏建设性理论和原创性理论,文学研究只能在一种杂揉和无序的状态下面对视觉文化,所谓“冲击”也是模糊的。西方论者对视觉文化的界定也有诸多分歧,海伍德、桑迪韦尔等认为视觉文化无需证明,巴纳德等从广义和狭义的角度区分视觉文化,鲍尔德温等从文本和生活方式的文化角度理解视觉文化,米尔佐夫等从整体性、综合性和广泛性角度认识视觉文化。面对西方视觉文化理论的不同论点,中国学者很容易将其忽略,或者片面地加以理解和运用,没法细微地体虑到其具体语境。这就很容易产生错觉,将视觉文化大而化之地看成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的整体性特征。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世界成为图像,人成为主体,“现代的基本进程乃是对作为图像的世界的征服过程”④,视觉文化在文学研究领域被视为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还被看成区分现代社会与后现代社会的重要标志。中国当代兴起一股文化产业潮流,文化产业被视为未来产业、朝阳产业和希望产业,全国各地都将包括广播传媒、电视电影、出版印刷等在内的产业领域划归文化产业,当成国民经济发展的重要指标。文化具有意识形态性和产业性两大基本属性,文化产业主要是体现了文化的产业性特征,这种文化的“产业性”或大众的一面,从其出现至今已渗透整个世界,在音乐和其他媒介的辅助下,文化产业已日益变成了视觉文化产业⑤。需要指出的是,中国文化产业既有意识形态性,又具有产业性,具体分为公益性文化事业和经营性文化产业,这和西方文化产业具有根本性的区别,中西视觉文化自然也有很大差异。 二、范式转型与审美嬗变:视觉文化的精神价值 视觉文化加速了文学研究的跨学科发展,拓展了文学研究的边界和视域,语言艺术与图像艺术之间相互渗透和模仿的趋势进一步增强,这都促使文学批评走出书斋,走向更为广阔的视觉文化世界,扮演了文化阐释、消费引导和批判反思的重要角色,显示出视觉文化的批评价值。 视觉文化对文学研究提出了新的课题和思路,文学研究相应作出了回应,这种回应也是对自身策略的调整。第一种调整是“旧瓶装新酒”,以传统文学研究为标准,将视觉文化视为与阅读文化或印刷文化不同的研究对象,从语图二元对立的角度理解视觉文化,用传统研究方法探究视觉文化的内部结构。第二种调整是“文化转向”,以西方文化研究/文化批评的方法研究视觉文化,将视觉文化视为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强调视觉文化的政治分析。第三种调整是“多元综合”,以符合学、社会学、叙事学等多种角度和方法,研究视觉文化背后的文化制度、表意实践和叙事策略,强调视觉文化研究的综合性和多元化。这些调整无疑扩大了文学研究的范围,打破了文学研究的某些边界,引入多种学科的研究方法和视角,提出了之前被忽视或没有引起重视的问题。视觉文化引发了文学研究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视觉文化相对的印刷文化、视觉艺术、文化研究、视觉分析、图像人、视觉性、视觉化、图像转向、视觉转向、景观社会等成为新的研究对象和领域,对原有学科产生深远影响。与高涨的热情相比,目前视觉文化多的是文化现象的描述和浅层理论的贩卖,缺乏深入的结构分析和丰富的文化实践。对于西方视觉文化理论,目前的阐释多是抽象、空洞的理论分析,缺乏理论产生和应用的语境,更没有考虑与中国实际的对接。其实,西方视觉文化理论固然抽象,但都有其产生的现实渊源和理论传承,都是针对具体社会问题和文化矛盾的思考和对策,都具有本土视野和问题意识,而这恰是中国视觉文化研究所缺乏的。 视觉文化要求文学研究作出选择,文学研究必须处理好与视觉文化以及其他各种新兴文化的关系,才能对现实发言,才能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从竞争角度来说,视觉文化并非第一个对文学研究提出挑战的新事物,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挑战者。从宏观来看,文学研究是基于语言分析,视觉文化是基于图像分析,两者的互仿和交叉也是基于两者在对象、方法、范围上的差异而实现的,不能是对立或取代的关系,在不同的语境下两者都有自己的优势或劣势,要在适当的时机选择恰当的范式和方法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从已经取得较大实绩来看,文学研究与视觉文化研究结合较好的方式有两种,并且已经达成一定共识,促进了文学研究的发展和提升。第一种方式较为普遍,即将视觉文化看成文学研究的整体性文化背景,考察文学艺术在视觉化、图像化和景观化的社会背景下的新变化,包括内容、形式和审美取向等多方面的调整,这在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文艺学等学科都有明显体现,相关成果形式包括专著、期刊论文、硕博学位论文、学术会议等。第二种方式较为集中,特别聚焦影视文化等视觉文化的结构、语言、审美等核心要素,以专题研讨的方式专门探究语言在视觉文化中的性质、功能和价值。 视觉文化代表了新的审美风尚,相关研究也呈强劲态势,大批文学研究者放弃传统研究范式、转而以文化研究、媒体研究为重心,视觉艺术、传媒影视的传统研究也深受文学研究这种变化的影响。市场经济、消费社会和全球化等外在语境的变化冲击了文学阅读为代表的印刷文化,改变了人们的审美关照方式,诸如“文学死了”的论调纷嚣其上,这都要求文学研究革新研究范式,吸收新的时代精神。就文学而言,文学与传媒具有天然的血肉联系,大众传媒让文学更加多样、直接地与其他艺术门类加强了沟通和融合。视觉文化改变了文艺生产方式和生存环境,“文化生产领域发生了变革,传统形式让位于各种综合的媒体实验,摄影、电影和电视开始渗透和移入视觉文艺作品(和其他艺术形式),正产生出各种各样的高技术的综合物”⑥,文学生产方式自然也会受到相应改变,包括内容、形式和技术等都体现出被当代传媒建构的特点,为打破原有文学生产格局、等级关系、媒体组织提供了条件。视觉文化要汲取文学艺术的营养,改变目前视觉文化中语言粗鄙、低俗、平庸的现象,提升视觉文化的审美品质。 视觉文化改变了文学格局,也引发文学研究内部的裂变,媒介的功能和价值得到提升,成为文学研究的本质要素之一。在视觉文化时代,电子出版物具有印刷物所缺乏的立体、趣味、智能、简捷的优势,大大调动起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的主动性、积极性,科技创新让电子出版可以融合文本、音频、视频、图像、检索为一体,可以存储和提取海量信息,方便快捷、易于操作和携带,这不仅是出版业的革命,而且是文化生产的深刻变革。借用传播学意义上“媒介即讯息”的说法,视觉文化时代的多媒介本身具有独立的意义,例如网络等新媒介在激发灵感、搜集素材、调动记忆和语言表达等方面具有人力不可比拟的优势,这大大改变了某些类型文学的写作,甚至可以称为除世界、作家、作品、读者之外的“第五要素”⑦。这种技术理性在某种程度上让多种多样的文化垃圾以几何倍数增长,完全超出人力范围,这在大众文化消费品中所占比例很大。人们对视觉文化的批评和指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工具理性、技术理性压倒和超越了表现理性和审美理性,文学生产的金钱逻辑制约和扭曲了审美逻辑。技术和媒介本来是文学生产的动力和工具,但到头来反而又受制于这种工具,越来越依赖工具,文学的主体性就会受到限制,媒介就会带有某些主体性特征,甚至僭越主体性的现象时常发生。 传统文学研究对视觉文化时代的文学新发展反映迟钝,文学研究与视觉文化的关系发生逆转。很长时期内都是电子文学创作者进行“自我批评”“自我欣赏”,这既造成文学批评的缺席,也不利于新兴文学的发展。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网络传媒初创期,对计算机、网络的关注多于对文学的关注,软件开发、电子文学和文学批评的作者几乎重合,而且是通过传统媒体扩大其影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万维网(1990年后Web 1.0,2004年后Web 2.0)登上历史舞台,文学批评对电子文学的态度趋于平和,不像早期那样偏激和极端。就中国而言,2000年后网络小说为代表的网络文学创作及批评开始繁荣,出现不少关注社会和具有艺术想象的作品;2004年后网络文学呈现产业化趋势,网站作品点击量、作者人数、注册用户、更新字数等突飞猛进,电子文学批评在线上线下都很活跃。随着技术的发展和观念的更新,第二代互联网、第三代移动技术、第二代GPS、数码等传媒呈现泛化趋势,尤其是2006年后Web 3.0成为热门,智能化、语义化、多网融合、星际化等成为发展趋势。十几年间,文学批评对电子文学的态度发生逆转,从初期文学批评不把电子传媒当回事,到惊呼“狼来了”,到现在网络传媒收编一切的态势,文学批评并未做好应对新形势的准备,也没好好研究其中的重要问题。文学批评要对新兴文学以宽容的心态,研究其对传统文学的继承与变异,立足具有作品的分析和作品产生环节的探究,还要进行本体论、类型学和社会学的考察,加强虚拟环境下创作、接受、传播中的技巧,由此产生的身份、伦理、法律、道德、政策、产业等问题。 文学研究应该在视觉文化时代发挥更大的作用,让文学批评走向文化审美层面,辨别、分析和提升视觉文化提供的新经验、新情感,让文学与视觉文化在人类精神活动、主体创造性、审美文化层面进行沟通和对话,进而把握到永恒、深刻和变迁的时代精神和审美价值,在新的高度将文学、视觉文化以及其他审美文化形态进行有机整合,不断探寻人类把握世界的多种方式。视觉文化时代的文学研究一方面要紧紧围绕人的精神和审美维度展开建设性探讨,另一方面要切实拓展和引导视觉文化的发展空间,重新定位文化立场和精神标杆。在共同的精神追求和趋同的审美维度上,文学与视觉文化会在民间立场和人文精神等方面找到契合点,能够彰显文学批评自由性和人文关怀,在新的文化变迁面前挖掘出人文精神的裂变,抵抗和反思工具理性的侵蚀。视觉文化的发展不能仅靠技术和资本,而要在更高的层面进行精神建构和审美诉求,增强对社会价值和责任感的自觉。总之,在视觉文化时代,文学与视觉文化应该是一种互动、双赢的关系,这是时代精神的要求,也是审美价值的体现。 注释: ①赵宪章:《文学和图像关系研究中的若干问题》,《江海学刊》2010年第1期。 ②Mike Featurestone,Consumer Culture and Postmortenism,Sage Publication,London,1990,p.28. ③Jessica Rawson, "Han Dynasty Tomb Planning and Design", Actes Des Symposiums Internationaux Le Monde Visuel Chinois. eds. Chrystelle Maréchal and Yau Shun-chiu Numéro Spécial No. 2(Paris, 2005):103-116. ④[德]海德格尔:《世界图像的时代》,选自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04页。 ⑤[斯洛文尼亚]阿莱斯·艾尔雅维茨著,胡菊兰、张云鹏译:《图像时代》,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页。 ⑥[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著,胡亚敏译:《文化转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页。 ⑦单小曦:《现代传媒语境中的文学存在方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页。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2FZW048)、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项目编号:12CWXZ02)、南京师范大学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培养计划项目(项目编号:2012bs000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枣庄学院文学院,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