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对父亲说: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 | 父亲节特刊
父子撰文 李宗陶
阿城是钟惦棐的儿子。钟惦棐当年从成都去了延安,建国后曾在中宣部文艺处负责电影工作,后任《文艺报》艺术部主任。1956年发表《电影的锣鼓》,文章分析、反思并提出警示:“艺术创作必须保证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必须充分尊重艺术家的风格,而不是‘磨平’它。”1957年钟惦棐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免职,行政降四级,下放农场监督劳动。这一年,阿城8岁。
阿城第一次带到学校被老师没收的书,是德国漫画家卜劳恩的《父与子》,直到“一九八四年买到再版的《父与子》,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月,终于将童年洗干净。”但父亲的“洗干净”,则是22年以后的事了。
母亲拉扯5个孩子长大,这其中的艰辛怎么算也算不清楚。耐磨的灯芯绒裤子在兄弟间传递,实在不能穿了,姥姥会糊成碎布渣做鞋。“一年二十多只鞋一针针做成,姥姥总说膀子疼。冬天,家里养的鸡排在窗台上啄食窗纸上的糨糊,把窗户处理得像风雨后的庙。当时,全国的百姓都被搞得很艰难……”
弟弟得了一次机会作客吃肉,差点成为全家第一个离去的亲人。阿城初中时参加游泳训练,教练说“家里供不起每天二两牛肉的,以后就不要来了”,他便没有再去,只好到玉渊潭去游浑水了。
18岁那年,父亲对他说:咱们现在是朋友了。因此,当1979年右派平反的消息让父母开始张罗当晚的牛肉面时,这个朋友坐在椅子上,心事沉沉。该组织怎样的语句,才能既表达自己的看法又不伤父母的心呢?
因为除去面条和灯芯绒裤子,阿城兄弟几个吃过的苦头还包括:无权考大学;后来在各个农场村寨度过青春;1979年回到北京,“痴楞楞觉得自行车风驰电掣,久久不敢过街。”
阿城最后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30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你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许多对人生的定力,虽然这二十多年对我来说是残酷的。
这一年,阿城帮着父亲撰写《电影美学》,也陪“一介连洗澡都不好解决的中国书生”去公共澡堂。他记下了父亲在热水里“闭着眼睛,舒服得很痛苦”的样子,也记下了许多与父亲有共同命运者洗澡后头发湿湿坐下来的样子。及至在纽约听到父亲病重,他在雪地里行走,耳边响起的是父亲的大笑以及,“洗澡吧”。
对“跟别的孩子一样可爱”的自己的儿子,今天的阿城只说了几个字:他已自立。早年的片断隐在故纸堆里,也只是零星的几句,比如1984年末《中篇小说选刊》上的文章《一些话》:
儿子还小,但已懂得吃他认为好的东西。他认为好的东西真是好东西,而且不便宜。可为父之心,自然希望儿子把世界都吃光。带他去吃冷食,三根冰棍几分钟便吞下去了,眼神凄凄地望着我,哆嗦着说:“还要。”我就想:等我写多了,用稿费搞一个冰棍基金会,让孩子们在伏天都能吃一点凉东西,消一身细汗。
正是这种对待生活的态度,让他的文笔洗练,力大才深,平实却又精致,悠然却又磅礴。王蒙评价他的文字“美不胜收,口语化而不流俗,古典美而不迂腐,民族化而不过‘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