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几种方式
春天的几种方式 □陈元武
一、 一个人的春天
确切的说,春天是个模糊的过程,一个人的春天过程一定与另一人的春天是不同的。我在玻璃之内揣度着窗外的蒙蒙细雨中行进着的春天,雾气拥塞着天地,细雨仿佛是春天的一种符号,细雨包含着太多的信息。春天是有形的,那就是绿意扑面而来,春天是有温度的,从风中能够感受到那种暖暖的体温,那就是春天的具体属性,就像一个人的五官一样。而雨就是春天的内心了,春天似乎就是这么温柔和细腻,像一个处子一样,羞涩而敏感。细雨给了我什么样的的信息?我细细揣摩着每一丝从窗外倏忽而过的雨的身影,那么细柔、那么轻盈,这精灵一样的春天的雨丝,一种纯女性状态的雨给我的是许多萌动和不安份的幻想,我似乎伸手可及,却总是不可能准确地捕捉到一滴雨完整的坠落过程。于是我惴惴焉,惶惶然,我只能从那无数坠落的雨滴中寻找一些春天的眸光,她翩若惊鸿,项若蝤蛴,肩如削成,明眸善睐,辅靥承权。我仿佛在看一个惊艳的女子倏然而过,那就是我的春天,一个人的春天就在一个人的内心里,她肯定不同于别人所看到并察觉到的那一个。
有时,独自一人在观察一朵花开放的过程,独自一个体验一朵花开放所能够产生的所有惊喜。一朵花朵开放,在其它地方,有人或无人的地方,其它的花朵也不过在开放,我看不到它们的开放过程,可是,我能够凭着这朵花而揣测另一朵花的开放细节。有时候,能够听风从花朵上拂过的微响,花朵在风中微颤着,花的叶子因为花开而显得更加娇艳。凝望着一朵花的开放,春天在花朵上轻轻地一闪而过。春天的时候,我会因为花香而晕眩,当正午的阳光照射在那些娇艳的花朵上的时刻,春天已经完全敞开了她的胸襟,我看见的是雪白的胸脯和玫瑰红的乳尖。那是让我颤栗的时刻,那是一种尖锐的刺激,我内心的鲜血四溢,冲决了脉管。花朵开放的时刻,就像一个处女向她的丈夫第一次展开了所有的私处,春天会让一个人窒息。有时候,冲动和感情替代了我的理智,在一片无人的山野,所有的花朵都为春天而开放了,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姹紫嫣红。山冈上只有蔓芜的荒草,松树和苦竹不成气候地占据着山冈的高度。我弯腰拾起一枚上一个季节遗落的果实,它红得已经无可挽回了,并且有点蔫缩,像一个接近晚年的老女人,它孕育的果实未能在到来的春天里况现成一棵新苗。它让我感到一些遗憾,错过一个季节的果实,实际上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一个女人错过了生育的季节,她将悔恨终身。一朵花开放并凋谢了,一些花结出了暗绿色的果实胚型,这是一个春天的结果。春天暗示了许多花朵的必然结局,花朵开放,然后结果,就像女人结婚,然后怀孕生子。春天是所有花朵的媒质,所有的花朵都在经历春天之后变成了满枝的累累硕果。春天在我的内心里变成了一种独特的体验,我手持一朵花的时候,春天就握在我的手里;或者,我临清流而撷水的时候,春天就在我的手心里明眸善睐着,那水波里有着春天的明快和风韵,柔柔的、滑滑的,清凉凉的一片,握时觉有,倏而即失,她调皮地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我手心的花朵渐渐地失色、凋萎,香气渐渐地消失,原来春天只可在枝头看,不可亵玩也。
二、 春天落下的雨滴
小时候,老家的瓦屋总是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如期响起。雨滴无边无际地簇拥而至,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随风曼妙地飘舞着,点点沥沥,划成一条条若有若无的银线,将天宇之间密密地织成一匹硕大无朋的纱帷,罩住远山、近村、江河。所有的事物都注定要在这个季节里隐
匿无踪,有时候,听得到空中传来几声鸟语,却不知鸟在何处鸣唱,有时候,闻得见缕缕幽幽的花香,却隔着重重灰茫茫的雨幕,不知是何花绽放。春雨也束住了我们行走的脚步,我们被拘囿于一方窄窄的瓦屋之内。从洞开的门往外望,雨脚如细密的针和线,雨轻轻重重地撞击着屋瓦,那声音铮铮纵纵,徐疾纾缓,或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或如嘈嘈切切错杂弹,是西出阳关的幽旷之曲,时或是悠扬曼妙的江南评弹古筝,是一架音质高古的焦尾桐琴,那和弦、挑弦、单弦、连珠弦……瓦屋俨然一架琴筝,任由春雨畅快恣意地弹奏着。
老家的屋是红瓦白墙,那屋顶像一条船一样,两头翘翘,不似苏浙的黑瓦白墙。老屋的天井与天相通,雨从天上落进来,屋檐下挂着淙淙的雨泉,雨从瓦垄间汇成了淙淙的水,流下屋檐。在我们看来,那不仅仅是一挂挂的雨泉,是一串串晶晶亮的珍珠,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们变得极富想像力,把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物想像成一些奢华的东西。那些晶晶亮的雨注并不能真的成为可握可持的珍珠,我们的小手伸出去承接那串串雨注。除了水花四溅,弄得我们满身湿漉漉之外,我们并没有接住任何东西。那时心里未免怅然若失,想像的事物总是让我们最终失望。于是,我们只好闭着眼睛静静地听那屋顶上错杂响着的雨声了,叮叮咚咚……望着天井里不断落下的雨激起的圈圈细细的涟漪,或是大雨滴击起的水花,一朵朵大大小小的花在瞬间开放旋即凋零,然后又是另一朵花开放。水珠跳荡迸溅,细密的涟漪层层叠叠交织成一张不断变化的网,想网住什么,却总是失之交臂。
在雨的间歇,我们走出去。在河水满溢的河边,在雨雾蒙蒙的田野上,在香蕉林边,我们听到的是雨水继续滴沥的响声,河水淙淙演绎着古老的故事。天空中无数的雨仍然在摇摇欲坠。雨燕像一把把黑色的剪子,在漫无目的地飞上飞下,剪开一些雨幕,可是,那是一些徒劳的举动,雨幕随剪随合,于是,燕子就不停地剪着,一不小心,剪出一树树鹅黄的柳梢。远远近近的村野笼罩在浓浓的雨雾中,看不清、猜不透,或许春雨故意设下这样的谜局,就是为了让一个季节变得神秘。雨丝被燕子的翅膀剪着,一遍遍,剪不断理还乱……
三、 春天里雷同的村庄
春天的时候,你很难分辨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的区别,比如我的老家前厝和郭埕,和另一个村庄丰美和东门。荔枝林沿着河岸边连缀成一条绿的走廊,一条白垩土路被雨水浸泡得稀烂,印满了重重叠叠的脚印,来来去去的,大大小小的。村庄在树底下半掩半现,我去丰美的时候,经过两条公路,那条沿着荔枝树底下走着的白垩土路就断了两次,白垩土封成的脚印凌乱地穿过那两条坚硬的水泥公路。春天的时候,南方的村庄就被无边的春雨所淹没。可是,春雨淹没不了村庄与村庄之间的脚印,春雨也淹没不了那无边翻涌的荔枝树,村庄浮在潮湿的大地之上,在河流与河流之间,村庄高高翘起的屋脊像船头一样昂着,破雾而行。坚硬的村庄是唯一泡不烂的事物,有时候,站在高高的丘阜上眺望远处的海滨和蛇一样盘虬着的木兰溪,村庄渺茫在一片雾霭之中。这样的村庄,是很看清楚的,遑论它们之间的区别了。
在丰美村我的姐夫家,我吃着一个红色的糯米团,里头是白色的甜糯米馅。木楼梯噔噔地响,我上楼下楼,楼道边的神龛点着袅袅的香烛,神祗红光满面端坐在龛内,接受着人间的香火,这和我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高高的楼群挤挨在一起,将我的目光压缩在一个狭小的区域。屋檐边挂着滴沥的雨泉,雨注下时地上叭嗒叭嗒响成一片,有些凌乱嘈杂。幽暗的屋里,红团的香气在弥漫,春天的气息在弥漫。在后院,一丛芭蕉翠绿得不成样子,几乎将整个院子染成绿晃晃的一片。宽大的芭蕉叶承接住所有落下的雨滴,这是村庄最私语的时刻,
一个院子注定要因为一丛芭蕉而显得喧闹,有许多雨滴在芭蕉上相逢并交谈着,它们交谈成一曲颇为雅致的清弦,就像不经意地拨弄着琵琶琴。我发现她们的眼睛里闪着一种亮光,那是某种兴奋而难抑的神色,我听到她们的笑声和颇为温柔的语言。连绵的春雨会将一个人的心情浇灌得十分细腻而柔软,在村庄坚硬的外壳下,许多事情悄悄发生着改变,女人的脸色多了些红粉,男人的嘴角因为某种未知的理由而变得激动而颤抖。这一切和我的村庄并无两样。我和他们一样,莫名地激动着,却不知道激动的理由。一只鸡刚生下一枚蛋,激动地涨红着脸咯咯叫嚷着,一只公鸡讨好地迎上前去,抖了抖身上闪着绸缎光泽的彩羽,似乎想证明那枚蛋与自己的关系。
我的目光沿着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延伸,沿着垂直的楼墙攀升。芜青遍地,三叶草、绒蒿和艾草、大青叶在空地上荒长,恣意而顽强,似乎为了证明那块地原来就属于草们。在飞一样翘起的檐翅上,我看到一个宁静而忧郁的天空,那是我熟悉的天空,天空中飘飞着的雨,续写着一个村庄的季节故事。我回到我的村庄,沿着那条印满白垩土脚印的泥路。
四、 无法证实的春天故事
那一片长满紫云英的田畈,那一片长满金黄的油菜花的田野,那一片齐刷刷的甘蔗林……豌豆花紫闪闪地照亮一条曲折的田埂路,一个个春天的故事就在悄悄地萌生着。一只白翅鸟飞过的村庄,阳光在春雨的间隙照亮了村庄的屋顶。在浓密的乱云深处,天空原来的颜色多么诱人,湛蓝湛蓝的天空仿佛是不经意泄露出的故事的某些枝节。阳光踩遍了村庄的土地,阳光踩得荔枝树滋滋地响,踩得它呼啦啦地往外长出花骨嘟。我闪过一条河与另一条河,走过一条沟渠与另一条沟渠,被我踩倒的红蓼花和乍浆草染红了我的裤腿和鞋子。野燕麦草刺得我的脚踝一阵阵痒痒,一只蜥蜴飞速地爬过田埂,钻进茂密的草丛中。一只田鹬的睡梦被我踢醒,它惊悚地往远方飞遁。我随手掐下一截汁液四溢的草茎,一股甜甜的青草味在我的手心弥漫开来。
我想证实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春天的故事。在若干年前的春天,一个男人的一个女人在这条田埂上相遇,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故事,导致了我的诞生,我的父亲和母亲在那个春天里决定了我的诞生。田渠从远方的山区流向这里,渠里的水总是比河水更加清洌和幽绿,藻荇交错的水渠底是幽幽的碧苔和一些闪忽的鱼儿。那条田埂似乎要比其它地方更加宽阔和坚实。我的父亲和母亲在田里采着豌豆和芜菁,一只黑耳朵的白奶山羊独自在犁过的田垄间啃着嫩草芽。风中刮着油菜花那浓郁的气息,阳光让人在这样的季节里精神恍惚,内心藏匿着的那条怪兽蠢蠢欲动……我注定要在那一刻被种入母亲的子宫,像一枚种子一样被抛向肥沃的田野。天空飘荡着捉摸不透的白云,一些云遮住了父亲和母亲的肉体,他们在油菜地里恣意地做着一件伟大胜利的事情。一片片金黄色的花朵辗转成泥,泥土上升起肉体的芳香。
我踏过的那条长满青草的田埂路上,青草已经改变了原来的印迹,那片曾经的油菜地已经变成了一口水汪汪的鱼塘,豌豆沿着路边的竹架攀爬蔓延,改变了水渠原来的宽度,水渠里已经干涸见底,看不到任何水或鱼的迹象。竹节草蔓延着,青色的昆虫在草丛间欢唱。一只田鹬在草丛间汪汪汪地呼叫着另一只异性田鹬。我踢飞了它的求偶之梦,田鹬惊悚地向远方飞遁。一只白翅鸟从我的头顶掠过,它悠然地飞着,不紧不慢。它似乎是那个故事的见证者,我无法追上它,向它询问那个故事的细节。阳光照遍了青草葱茏的土地,紫云英和油菜花已经遥远在天涯,成为我的一个记忆的局部。我无法找到故事的见证人,地上有一片被羊啃过的草茬子,正湿乎乎地往外冒着绿色的汁液。我的黑耳朵奶山羊呢,它哪儿去了?父亲
蹒跚地拄着拐杖,目光茫然,我问父亲,你还记得一片油菜花么?父亲茫然木讷,脸无表情,他似乎根本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福建省福州市塔头桂香街桂梅小区1幢403室,35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