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是个伪概念吗?
前两天和一个讲授《西方文化史》的朋友聊天,她看到我对传统文化的兴趣颇浓。于是快人快语道:“国学本来就是一个伪概念,中国古代只有天下,没有国家,又何谈国学?”我当时未作理会。过了几天,她又转过来一篇微信上特别火的文章,大意是批评中国文化太封闭,搞出来一套“国学”来对抗西方的普世价值,没有听说英国有“英学”,法国有“法学”云云。
看到上面的论调,我觉得有站出来说点话的必要了。很多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有很多的误解,这个是让我很担心的。不管是认同还是批评传统文化,都应该基于理解的基础上进行。建立在误解上的批评,本身就值得批评。
为了回应这些误解,我准备开这个头条号,希望能藉此平台传播我心目中真正的国学,虽不敢说有为往圣继绝学的志向,若能为文化复兴尽微薄之力,则心无愧矣。
今天,我们就先谈谈国学是不是伪概念这个问题。要谈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得不对国学的概念即什么是国学做一个考察。下面小六带您回顾一下国学概念变迁的历史。
国学在传统中国,是指国立学校的意思。《礼记》里面说:“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太学、国子监都可以称为国学。现代意义上的国学含义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才产生的。产生以后至今,经过四个时期的演变,它所指代的实质内容也有所不同。
一、国学是“二帝三王之心法,周公孔子之学术”
国学的概念,是相对于西方文明的冲击而提出的。鸦片战争后,西方的科技、工商文明、制度观念涌入中国。一些士大夫感觉到了这种文明的威胁,但是也看到了西方文明确实有中华文明没有之长处。于是很多人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这个中学,就是国学概念的雏形。而随着西方文明输入的深入尤其是甲午战役的刺激,改制运动风气云涌,这直接冲击了儒学作为中国社会基本组织原则的地位。而儒家的知识分子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国固有的学术。当时社会上就掀起了“国学运动”。京师大学堂可以说是这个运动的产物。“中华之所以立教,我朝之所以立国者,不过二帝三王之心法、周孔之学术。”(毛佩之语)这里所指的国学,大抵是指传统儒学,甚至概念更窄,仅仅指以功名利禄为特色的君学(邓实语)。
二、国学即国粹而非君学
章太炎
和满清的遗老们的态度不同,1905年邓实等人创办《国粹学报》,以“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所谓国学,章太炎解释,就是国粹学,是“字字证实,不蹈空言”的实事求是的学术。实际上,这时候提出国粹,有激发民众爱国热肠,反对满清的专制统治的目的。他们竭力分辨国粹和君学的不同的目的就在这儿。从《国粹学报》的内容来看,有“政篇”“史篇”“文篇”等等,范围极广。作为知识分子精神领袖的章太炎先生,直到晚年都一直坚持,国学始终涵盖诸子百家甚至后来中国化的佛教。他自己学养很深,是名副其实的国学大师。
三、国学即国故
第三时期的国学概念比较复杂。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面否定,让传统文化的处境很尴尬。1919年刘师培等人创办《国故月刊》,宣称昌明中国固有之学术。毛子水也撰文说:国故就是中国古代的学术思想和中国民族过去的历史。”而此时胡适也发起整理国故运动,他认为国学就是国故学的简称,是研究过去一切历史文化的学问,他希望把国学讲成文化史,并涵盖哲学、语言学、历史学等等诸多系统。这一时期有些人诸如钱穆在国学的名义下讲学术文化史,冯友兰将中国哲学史,理解看法各不一样。但是有一个方向很明确,就是把国学与科学挂钩,按照现代的学科分类或研究方法对中国传统文化加以整理。
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
当然这时候也有另外一些学者,不仅把国学作为一种学问,还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现代新儒家如熊十力、梁漱溟、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先生,都用自己的生命实践这这套学问。在他们眼里,国学绝不是逝去的东西,不能放在博物馆里面让人凭吊就行。国学特别是儒家的心性之学是中华民族的慧命,是鲜活的学问,是实践的学问。而且,他们和另外一些学者诸如劳思光、钱穆都希望寻求中西方文化的汇通,在他们这里,国学和西学并不是对立的关系。
四、国学即中国传统文化
二十世纪末至今,中国大陆又掀起来一场国学热。国学概念的重新提出,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是一些很功利的原因。不外乎以下:
(1):商界人士希望通过国学研究整理出一套“东方式的管理”,基于此提高团队或企业的凝聚力和实际经济效益。
(2)同养生健康、堪舆风水、算命占卜等活动相关联。这类活动本来在民间就很昌盛,通过互联网渠道更是大行其道。
(3)试图通过国学来补救精神信仰。这一方面的实践,好的一方面是山东大学黄玉顺教授、钱穆弟子谷瑞照教授等人提倡的乡村儒学和伦理儒学,确实解决了一些问题。不好的例子也很多,诸如国学的心灵鸡汤化倾向。大家所熟悉的于丹就是这个例子。
(4)家长不信任教育体系,有需求就有供给,于是很多读经班兴起。这一点很多知识分子有批判,不详谈。
(5)西方文化发展的困局,让很多学者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化,并寻求其发展。很多大学设立国学院就是一例。这可以看做是我们自己本土文化主体性的要求,若是能有重大发展,则是文化幸事。
理清了国学概念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且不可把国学看做一国之学。对于国学,很多学者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定义:国学是指中华文明传统的人文科学。定义既明,则无伪概念之说,只有伪国学之说。我们反对的是伪国学,而不是国学。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人,对于传统文化应该有一个既开放又理性的态度:对于传统中普遍性的价值,我们要挖掘;对于其中时代特殊性的东西,我们要抛弃。
写在文末:梳理国学概念的历史是一件很繁杂的工作,我无此学力完成此事。幸运的是很多学者前辈做了很多工作。本文写作受到吴通福教授的研究影响很大,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