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杨荫榆
在中华民国史上,有两位知识女性是不可忽略的,一位是杨荫榆,另一位是吴贻芳。她们同为女子大学的校长,地位相当,命运却迥然不同。前者是坏校长的标本,后者是好校长的典范,这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盖棺之后的定论。但任何历史都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那些负面人物,“一居下游,则天下之恶尽归焉”,这种最方便的做法不无可议之处。何况当年给杨荫榆判处“极刑”的是鲁迅先生,就更值得我们重新审视一番。虽不能使杨荫榆超生,至少能还原点真实吧。 杨荫榆(1884—1938)小名申官,江苏无锡人,出身于书香门第。早年,她在兄长杨荫杭创办的锡金公学就读,学习近代数理知识,开男女生同校风气之先。二十岁左右,她就读于苏州景海女中和上海务本女校。1907年,江宁学务公所录取女生官费留学日本,杨荫榆有幸成行,她先入青山实践女子学校,嗣后转入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理化博物科学习。1911年,杨荫榆毕业回国。1913年,她担任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教务主任。1914年,她担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学监。1918年,教育部首次甄选教师赴欧美留学,她在获派之列,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教育专业。1922年,杨荫榆获得硕士学位,成为国内为数不多的喝过洋墨水的女学究,受到章士钊的赏识。两年后,她荣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 可以这么说,迄至1924年,杨荫榆四十岁前,她的履历表上没有任何污点,她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师范大学女校长,这可算是一项光荣的纪录。 杨荫榆早年的经历理应比一份履历表更生动,所幸她侄女是作家杨绛,尽管彼此关系疏远,好感不多,但杨绛还是撰写了散文《回忆我的姑母》,描绘出杨荫榆鲜为人知的婚姻生活: 三姑母皮肤黑黝黝的,双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时两嘴角各有个细酒涡,牙也整齐。她脸型不错,比中等身材略高些,虽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适的鞋,也不像小脚娘。我曾注意到她是穿过耳朵的,不过耳垂上的针眼早已结死,我从未见她戴过耳环。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即使她是个丑女儿,也不该把她嫁给一个低能的“大少爷”。当然,定亲的时候只求门当户对,并不知对方底细。据我父亲的形容,那位少爷老嘻着嘴,露出一颗颗紫红的牙肉,嘴角流着哈拉子。三姑母比我父亲小六岁,甲申年生,小名申官。她是我父亲留学日本的时期由祖母之命定亲结婚的。我母亲在娘家听说过那位蒋家的少爷,曾向我祖母反对这门亲事,可是白挨了几句训斥,祖母看重蒋家的门户相当。 我不知道三姑母在蒋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听说她把那位傻爷的脸皮都抓破了,想必是为自卫。据我大姐转述我母亲的话,她回了娘家就不肯到夫家去。那位婆婆有名的厉害,先是抬轿子来接,然后派老妈子一同来接,三姑母只好硬给接走。可是有一次她死也不肯再回去,结果婆婆亲自上门来接。三姑母对婆婆有几分怕惧,就躲在我母亲的大床帐子后面。那位婆婆不客气,竟闯入我母亲的卧房,把三姑母揪出来。逼到这个地步,三姑母不再示弱,索性撕破了脸,声明她怎么样也不再回蒋家。她从此就和夫家断绝了关系。那位傻爷是独子,有人骂三姑母为“灭门妇”;大概因为她不肯为蒋家生男育女吧?我推算她在蒋家的日子很短,因为她给婆婆揪出来的时候,我父亲还在日本。一九二0年我父亲回国,在家乡同朋友一起创立理化会,我的二姑母、三姑母都参加学习。据说那是最早有男女同学的补习学校;尤其两个姑母都不坐轿子,步行上学,开风气之先。三姑母想必已经离开蒋家了。那时候,她不过十八周岁。 也许是不幸的婚姻早早破坏了杨荫榆的心境,这位被人咒为“老孤婆”、“灭门妇”的女学究性格刻板,遇事较真,一点也不通融,总给人一种捉摸不透和格格不入的感觉,再加上她一次离婚、两次留洋的特殊经历,当时,一般男女都对她敬而远之。 1935年盛夏,杨绛与钱锺书在苏州完婚,大喜之日,赋闲在家的杨荫榆前往道贺,她身穿一套新潮白夏布衣裙,足蹬无锡人认为很不吉利的白色皮鞋,装束打扮不伦不类,引得众人侧面诧怪。 杨荫榆一生大起大落,她在1925年的“倒行逆施”帮她赢得了在《鲁迅全集》的注释中数十年不变的定性——“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她的肩头被这一沉重的骂名压着,可不比希腊神话中推石头上山的苦役犯西西弗斯更轻松,时至今日,仍见不到她卸下骂名的尽期。 身为大学校长,杨荫榆强调校风校纪,反对女生分心于功课之外,这并无大错。但她昧于大势,不知权宜变通,办学手法欠缺灵活,独开招怨之门。她撰文宣称,“窃念好教育为国民之母,本校则是国民之母之母”,一时间这句话被女生当成笑谈,暗地里讥讽她为“国民之母之母之婆”。 1925年8月1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为了对付学生的“驱羊(杨)运动”,先是以校评议会的名义开除女师大学生自治会的几位干事(其中有刘和珍、许广平),然后召来军警,截断电话线,殴打女生,关闭伙房,强行解散预科甲、乙两部的四个班级。北洋政府教育部更是火上浇油,明令停办女师大,以国立女子大学取而代之,此举彻底激怒了北京学界众多知名人士(鲁迅、马裕藻、沈尹默、李泰、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等),杨氏惹火烧身,成为头号“标靶”,遭到口诛笔伐。北洋政府教育部扛不住强大的舆论压力,只好将杨荫榆当成替罪羊,免去她的教职,以息公愤。当年,鲁迅逮住杨荫榆所导演的全武行,在杂文《女校长的男女的梦》中写道: 我不知道事实如何,从小说上看起来,上海洋场上恶虔婆的逼勒良家妇女,都有一定的程序:冻饿,吊打。那结果,除被虐杀或自杀之外,是没有一个不讨饶从命的;于是乎她就为所欲为,造成黑暗的世界。 这一次杨荫榆的对付反抗她的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们,听说是先以率警殴打,继以断绝饮食的,但我却还不为奇,以为这是她从哥仑比亚大学学来的教育的新法,待到看见今天报上说杨氏致书学生家长,使再填入学自愿书,“不交者以不愿再入学校论”,这才恍然大悟,发生无限的哀感,知道新妇女究竟还是老妇女,新方法究竟还是老方法,去光明非常辽远了。 鲁迅的另一篇杂文《寡妇主义》文笔尤为辛辣:“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校里,正当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那么萎缩,她们却以为是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极和她们相宜,——说得冠冕一点罢,就是极其‘婉顺'的,以她们为师法,使眼光呆滞,面肌固定,在学校所化定的阴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这才能敷衍到毕业……” 平心而论,在安稳的时期,杨荫榆何尝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大学校长,可是她身处乱世,劲敌太多,政治上歧道纷出,尤其令她无所适从。她不赞成学生上街游行,荒废学业,用心是好的,处理方法却是糟的,招引警察入校,使对抗骤然升级,尤为不妥。没有沟通就没有理解,没有理解就没有同情,许多悲剧由此而生。鲁迅等文化界名人以百分之百的爱心翼护学生,用心也是善的,但后果未必就佳。学生受到多方鼓励,遂以闹学潮为进步,在嗣后不久的“三·一八”惨案中,刘和珍和杨德群喋血殒命于执政府前,岂非痛事?左翼激进就一定是进步和正确的,这种武断早已被历史证明十有九不通。若易时易地来考量,学潮又被哪家政府所乐见?大学终究是用来读书的,爱国者也先须具备可靠的学识、才能和判断力,此理千古不废。然而一个“理”字并不能轻松走遍天下,于是乎杨荫榆就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了。 鲁迅对杨荫榆的打击绝对具有毁灭性质,使她身败名裂,从此与“反动”一词有了洗脱不净的干系。她羞愤出京,回到苏州,赋闲了一阵子。1927年,杨荫榆重出江湖,再作冯妇,赴苏州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并在东吴大学兼授外语。由于她名声狼藉,苏州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并不待见她,更谈不上应有的尊重。当时《苏州日报》文艺副刊编辑是鲁迅的学生,多次在报纸上重提女师大旧事,指斥杨荫榆为“专制魔君”、“女性压迫者”、“教育界蟊贼”和“反革命分子”,弄得杨荫榆在苏州的处境极为狼狈,整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如探沸汤,如坐针毡。 1935年,杨荫榆辞去教职,但她对教育事业的热情丝毫未减。不久,她自掏腰包,利用私宅,在苏州盘门小新桥巷十一号创办女子补习学校——二乐女子学术社,自任社长,招收女生。 1937年,日军侵占苏州,奸淫掳掠,恶行累累,当时,杨荫榆居住在盘门,四邻的小户人家饱受日军蹂躏,她开办的二乐女子学术社是女学生集中的地方,自然也无法幸免。杨荫榆忍无可忍,跑去日本军营,递交用日文撰写的抗议书,并当面斥责日本军官纵容部曲奸淫掳掠,肆意违反国际公法。日本军官见杨荫榆气度不凡,日语讲得十分流利,估计她是地方上有名有数的人物,就勒令部下退还了他们从杨荫榆四邻抢走的财物。如此一来,街坊上那些被日本兽兵视为“花姑娘”的妇女都将二乐女子学术社视为首选的安全避护所,杨荫榆出于正义感和邻里之谊,对她们来者不拒,悉数收留,为此她拿出积蓄,扩建房舍。这种情形显然不是敌酋所乐见的,于是他们想出毒招,征用杨荫榆的住宅。杨荫榆怎肯搬家,于是双方形成激烈对抗的局面。 1938年元旦,两个日本兵来到杨荫榆家中,用一番鬼话哄她出门,在吴门桥上,一名兽兵突然朝她后背开枪,另一名兽兵则猛然将她踹入寒冷的河水里,他们发现杨荫榆落水后还在继续扑腾,又连发数枪,直到河水泛红,这才扬长而去。一个为杨荫榆造房子的木工将她从河里打捞上岸,装殓遗体时,棺木太薄,不敷所用,只好在棺外仓促加钉一层厚厚的木板,既没刨光,也没上漆。杨绛认为,“那具棺材,好像象征了三姑母坎坷别扭的一辈子”。 已故老诗人杜兰亭留下《饮河轩诗词稿》,其中有一首叙事诗《哀榆曲》,写到杨荫榆的悲惨结局。诗前有一小序导出事由:“吾邑杨荫榆女士,卜筑苏州,敌酋占其居,杨不服,竟遭惨杀。侯先生病骥为文记之,吾又于吴先生迅如处闻悉杨平生行事,有感其人,为作《哀榆曲》。”杜兰亭与杨荫榆同为无锡老乡,但比杨荫榆小二十二岁。1937年冬,日寇占领苏州,他亲历痛事。且看《哀榆曲》:“城市山林小筑新,鹊巢自古恨难伸。飞飞一对堂前燕,犹向当檐觅主人。旧主杨家女学士,军门怒去争情理。捋须虎口语铮铮,却得胡酋声唯唯。奴隶如何有主权,回头性命片时捐。淙淙桥下清波浅,凄咽声嘶说可怜。铜驼荆棘悲如许,彤管何人传烈女?白发侯生洒泪书,空垅吴季伤心语。”前四句用鸠占鹊巢的典故,点明杨荫榆的房舍被日寇强行占据,后八句描述杨荫榆前去军营据理力争,日寇佯装答应她的要求,却将她骗到吴门桥上,从背后开枪,然后将她踹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杨荫榆身受重伤,尚自扑腾,兽兵又连开数枪,致使杨荫榆顷刻殒命。杜兰亭此诗作于杨荫榆惨遭杀害后不久,他所讲的杨荫榆的死因是站得住脚的,这个说法虽然不及挺身而出保护年轻姑娘的贞操那么大仁大义,但也足见其不肯屈服于倭寇凶焰淫威的超凡勇气,同样令人叹服。 抗战期间,在前线杀敌与在危城斥敌,同是英勇壮烈的举动,何况杨荫榆一介老妇毫无惧色,为了争取自己正当的居住权而据理力争,正气凛然地痛斥气焰万丈的日本兽兵,丝毫也不逊色于任何一名热血男儿。她牺牲后,烈士之名落空,这全是因为她早年被鲁迅的投枪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铁案难翻。现在看来,当年杨荫榆两眼只盯紧教育,缺乏政治嗅觉,思想偏于保守,固然可议,但她身为女师大校长,反对学生闹学潮,则情有可原。杨荫榆错就错在手段过激,盲目使用强权和武力解决棘手的难题,以致酿成乱局,引发公愤。但无论如何,她晚节无亏,对教育事业的热诚也值得敬佩。至于所谓的“定论”,后人理应做出更接近客观事实的分析才是。当代作家陈群写过一篇文章《杨荫榆之死》,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抗日,有各种方式,有拿枪的,有徒手的,有杀敌的,有斥敌的,杨荫榆的行为,不愧是抗日英雄的行为。”听闻此言,在九泉之下受屈多年的杨荫榆应该可以略感欣慰了。 (选自《随笔》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