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惊诧中开始
1983年在大学图书馆里我目不暇接、瞠目结舌。这并不是夸张,观念与思想的冲击迎面而来,令我这个来自山谷里的学生蒙头转向。
此前,我连一本外国书也没有读过。在山脚下的中小学课堂里,我埋头做一个学业成绩排名在前的好孩子,有限的知识从不逾越老师给我之外,18岁之前,文化的一切内涵对我来说只是“中国的”。我出生于60年代成长于70年代,正是祖国教育事业相对荒凉的一段时间。我的课本很薄,课外阅读谈不上。所以,上了大学到了省城,我张开胃口读书那是显而易见的。
我记得那时的口号“科学的春天”,大家常用“百废待兴”这个词汇。其时改革开放也涌入异域文化,补充前些年的知识沙漠状态。我们这些80年代的大学生欢欣鼓舞,读名著,学习、思想。大学图书馆里,夜夜挤满学生,为了抢到座位,有时晚饭都不吃就赶往阅览室。绝大部分课余时间我们都泡在阅览室里抄书、读书,一个个小本子,写满了幼稚的心得体会,或者大段抄录外国作家、思想家怎么说的。是啊,就是如此,一群群中国青年,跳进了外国文化的游泳池里,畅游,呛水,不一而足。而那个年代,大学生饱读西方著作后,改变了自己的一些思维模式,提高了一些认知问题的能力。
我珍惜四年的大学光阴。朝气蓬勃的年龄,国家除旧布新蒸蒸日上的年代,大学校徽挂在胸前,我们觉得自豪,觉得正在担负国家兴旺的重任,写作课常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字句鼓励自己。我的专业是历史,我极感兴趣明治维新、罗斯福新政这样的章节,以为将来自己要投身到国家建设的重要岗位上,应该更多地学到改变国家命运的知识。选修课我专挑思想史这种生涩的课程,硬啃自己陌生的东西。毕业论文写康有为和严复,探究中国发展应走的道路。不自量力吗?晚辈们会对此大笑,可我至今以为我们那一代大学生对自己国家的命运,是严肃思考的。然而,没有开放的形势,没有对法国启蒙思想家懵懂的认识,也许我们不会那么认真地武装自己。我依稀明白了,一个国家政治与经济的复兴或者繁荣,一定有它正确的思想根基,古希腊广场上苏格拉底的演讲未必不与古希腊成为强国有直接关系。人有灵魂,一个国家有国魂,正是那些伟大的先驱先声夺人,让旧时代的大厦发抖,为新时代的到来拉开序幕!即便是尼采那样疯狂的呼声,也对冷漠的时代有振聋发聩的作用。我欣赏为民族和人类能首先沉心思考的人。
然而大学三年级以后,文学的光线炫目,使我把兴趣移转到另一条轨道上。天性更接近诗歌吧,我来个阅读习惯的大转弯,《吉檀迦利》《先知园》《红与黑》《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书站立到我的书架上。文学语言、文学形象、文学人物命运带动我进入另一重境地,文学无穷的魅力,让我入迷。但是,遗憾的是,也正是那样外来文化一股脑涌进的年代,我忽视了中国文学的许多优秀品质。我没有好好地背诵唐诗宋词,没有好好地阅读《道德经》《庄子》。对《诗经》的喜爱,还是由于我碰上了一个出色的古汉语老师王雅轩教授,才格外深读了一点儿。祖国文化遗产丰厚,我知之甚少。所以,35岁以后我要用很大的精力,重新展开中国文学深层次的史卷,品味屈原和曹雪芹,品读汉赋元曲。晚矣,我心灵的白纸上那么多的外国名字难以抖掉,以至于中华文明的巨擘也只能在我内心的一角提示我学养的缺陷。事物的两面极其悖论,我个人的烙印就这样历史性地形成了。但是,即便有些遗憾,我仍然不能否定西方文学、哲学对我写作有良好的影响。
精神因素的激变对社会整体的更新重不重要?不言自明。中年了,当我坐在窗前凝望棕榈树被风吹动的羽叶,当南方的喜鹊飞过楼前的天竺葵,我会很有感受地体味人的更新,常常也是环境因素的产物。我感激异乡的人文与风景,在我的经络中融入与我血液相反的气息。这杂糅的融入,给了我多一重理解事物的渠道。我变得宽容,变得平静……
一个时代也会是这样,博大才会有精神气脉的磅礴之势,从而产生大气象。因此,改革开放的国策,到什么时候都是一种智慧的选择!个人的封闭、民族的自我陶醉,只能力量萎缩,造成悲剧。
沿着先行者思想的轨迹,我们怎样的精神进取,都不足够报效时代的养育。我们必须警醒,继续思考。而文学的最大意义,就建立在严肃的思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