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土豆
笨拙的土豆(文眼聚焦之舌尖上的记忆)
王晓莉
《 人民日报 》( 2014年04月16日 24 版)
一
桌子正中央是一大盘土豆。土豆上面散落着一片片熏肉。熏肉是乡下朋友特意在去年冬天开始做、春节前夕送来给我们的。它有着柴火持久的草木香。土豆与熏肉,在我看来,是绝配。这道菜我总是吃不厌。
我凑到饭桌边,还没有吃就已经感到满足。窗外刮着呼啸寒风,这样的冬夜,这样洁净得可以把菜和书同时放在一起的饭桌,这样一个什么都可以聊的食伴,甚至还有极为少见的这样一小碟从山西带回的50年窖藏陈醋。
尤其是,这样自己极中意的、怎么吃都好吃、怎么吃都吃不厌的食物,这样圆滚滚、笨嘟嘟、热乎乎的土豆。让我举箸之前,忍不住要跟那一个个土豆打个招呼:“你好啊,土豆!”
土豆,是我家的主打菜。没有哪个季节我们不吃它。厨房放日常菜的那块区域,常年看得见的,除了姜蒜辣椒等常用作料外,就是土豆了。我们总是还没有吃完,又从菜市场买一堆回来,继续堆到上面。
我用从乡下淘来的那只古旧笨重的木篮子来盛土豆,发现它们在一起就像扛锄头的农夫和种菜的农妇那样和谐:都是褐色的、笨重的,踏实的。
很难想象,过去很多年,我曾是个绝对不吃土豆的人。
那时我有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误区:以为吃了土豆这类外形圆头圆脑、看上去憨厚笨拙的食物,自己也会变得这样肥圆不堪。我总觉得,土豆都是那些膀阔腰圆的人才吃的。或者反过来说,是吃了土豆、红薯,他们变成了膀阔腰圆的人。
我偏爱甜食与水果。要是饭桌上只有土豆之类,没有其他什么可口的菜,我干脆就不吃饭。我母亲总是无奈地问我,你跟土豆有仇啊?!
甜食,以甜遮蔽其它所有的味道,很轻易地就麻痹了我单纯的味蕾。而水果,以大量的、饱满的汁液吸引我,其实却是最经不起存放。要不了几天,它就干了、瘪了,甚至烂了。想起来,这些曾偏爱的食物,都是同样的:它们散发出的甜美、浓香,像一层又一层面膜,覆盖在我的感觉之上;它们以一种味道遮蔽了其他真实之味。我并不了解,越是甜美的东西,越是容易腐烂,最后变得越不可接受。
那时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论是口味还是心灵都有些偏狭的人。一个明明很笨拙却又极度害怕笨拙的人。
二
10年前的秋天,我在火车上偶然遇到一位男子。他当时在翻的一本《梵高画册》吸引了我。我们渐渐攀谈了起来。我说我喜欢的是梵高那一系列自画像,那个包扎着伤耳但并不自怜的人,那个叼着烟斗
但眼神已近疯狂的人,还有他那令人感觉突兀的红色胡须与他身上那亲切的工装蓝衣,这一切加在一起,是多么丰富啊。
“那么,梵高有张早期的画作有没有引起过你的注意呢?”对面的他说。“不,你不会注意到它的。”他还没说出是哪一张,就又遗憾又充满肯定地说。
临下车前,这个男子把这本边页已经翻得有点微微卷起的《梵高画册》送给了我。正是在这画册里的中间某页,有他着重提到的那幅画:《吃土豆的人》。那些我忽视惯了的、生活中无以计数的、我眼中无比笨拙的土豆,就这样经由一幅百多年前的画作的引领,重新进入我一直睁开却始终有盲点的视线。
现在,这幅《吃土豆的人》,我闭上眼睛即可回忆起画中任意一细节,它那么悲伤刻骨,却又坚韧不拔。
画面正中是一盏悬挂的昏黄油灯,使整个画都带着深褐色的凝重。灯光下,一家五口正围桌而坐,木纹餐桌上摆放的,正是还冒着腾腾热气的一大盘土豆。热气袅袅地上升到他们的头顶,有了温暖的氛围。
一个老太太正把一个特大个的土豆递给那主妇模样的人,仿佛在赞赏地说:瞧这一个,多大个啊。主妇则低眉筛着茶(许是咖啡),她的粗眉有些皱起,可能有点不耐烦眼前这样的生活了,却又依然惯性地深思着这样的生活该怎样才可过得更如意更体面些。主妇的对面是一家之主,他也许是个矿工,手指叫煤炭染得发黑也懒得去洗洗。他凝望着老婆,好像要跟她商量什么事情。而另一个戴头巾的女人又凝望着他。一个穿裙子的姑娘,身形要娇小些,背对着我们。
他们的关系,有些复杂。但是这都无所谓。总之他们是一家是肯定的。他们的手关节都出奇地大,骨突着。你知道,那样的手是可以把食物或茶壶抓得很牢的,也可以把生活抓得很牢。他们的鼻翼也很宽,鼻孔粗大,他们的呼吸一定是粗重的。劳动,改造一切,包括人的呼吸。
五个人非常均匀地分布在这幅画中,毫无疑问,人人都会说,他们是画家梵高所关注的主题。可是,在我看来,桌上仅有的那一大盘土豆,也是梵高眼里的主角。这一幅画里,有笨拙的男女,笨拙的土豆。或许可以说,有着一个劳动之家全部的笨拙不堪的生活。
梵高给弟弟提奥的信证明了我的看法。
据说提奥一见到这幅画,就鼓动哥哥拿去沙龙参加展览。但是梵高回信说:“我想清楚地说明那些人如何在灯光下吃土豆,用放进盘子中的手耕种土地……老老实实地挣得他们的食物。我要告诉人们一个与文明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一点也不期望任何人一下子就会喜
欢它或称赞它。”
他并没有把画及时拿到那些由阔太太的飘飘衣袂、小姐们的香气熏染与高贵军人的满肩勋章组成的沙龙里去。他描画的是吃土豆的农民的生活。他想让人们通过土豆这样的食物,以及这些种土豆也吃土豆的人,见到与他所鄙夷的“文明人的生活”不同的真正的生活。
三
我开始爱上吃土豆。煎、炒、炖、煮;单独吃,或搭配其他食物吃;当饭吃,当菜吃。土豆那满满的淀粉里,还有着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清香。
我开始探究土豆的成长。大多数蔬果,都是裸露在空气与光线中,它们一生都与风与阳光打情骂俏着,最后用碧绿的、红彤彤的颜色告诉人们:我熟了,来吃我吧。只有土豆、红薯等等不多的几样,从春到秋完全埋伏在泥土之下,在出土以前,个大个小连种植它的农民也猜测不出。命中注定,土豆的生命是在漫长的黑暗里沉默与积蓄,从土地里出来的那天,就是它完全成熟的日子。
有时我吃着土豆,会想起火车上偶遇的那个人。他当时那么坚定地指出我会忽略梵高那幅《吃土豆的人》。也许并不是他武断,而是看出了当时的我,是个过度追求纤细内心和纤细生活的人,总是不自觉地与精致、精美为伍,因而无法将生活的本质看得更清晰更全面,无法在生活的世界里走得更深更远。
如果有机会,我应该去种植至少一季土豆。去观察、了解、亲近那些披着大地色外衣的土豆,那些外表粗糙、内心扎实的土豆,那些在市场的菜堆上与人们的菜篮中笨拙地滚动的土豆,那些养育了无数生命的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