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调查| 张师傅买食记(14.9.16)
□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筝
他爱吃。
从小生活在凤阳路新昌路附近,他对南京路上各大老字号的食物如数家珍:九分钱的阳春面为什么好吃;贵一分钱的开口笑贵在哪里; 哪种梳打饼干有股鲜味;鲜肉月饼,煎的和烤的,哪种更美味;哪个牌子的糟卤更合口味……
1995年,拆迁搬家后,他颇为遗憾,周围都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现在,他偶尔到市中心,还是会去寻觅那些记忆中的老味道。
可是,就像他家当年的私人平房如今已被商务大楼所代替一样,他发现,那些老味道也或多或少地有了变化,一是传承的工艺有了变化,一是食品安全问题。
“谁不想吃点好的,老百姓么,只能量力而为了。”他量力而为——喜欢吃面条,买了面条机,细的煮面,宽的炒面,偶尔还给自己做饺子、牛肉煎包换换口味;买了榨油机,自己榨芝麻油、花生油、核桃油吃; 也自己做走油蹄髈、炸苔条吃……
只是有的时候火候没把握好,炸出来的东西焦掉了,他一拍大腿,很懊恼:“哎,我现在怎么连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好。”十年前,他的眼睛就渐渐地看不出了,现在,几乎是全盲。
他,就是我们偶然认识的“吃货”爷叔——张之麟(他更喜欢我们叫他张师傅)。当然,他不仅仅只是好吃而已,在他身上,我们所看到的是,不管是在怎么样糟糕的环境和条件下,都努力而负责地过生活的一种态度。
我对生活是有要求的,随便弄弄不好吃的啊,我不要吃的
一到国际饭店门口,各种关于美食的记忆就在张师傅脑海里喷涌而出。本版图片/晨报记者 杨眉
张师傅买食地图插图/顾汀汀
因为讲究,所以样样吃的都要自己经手,张师傅家摆满各种食物加工器材。
张师傅站在自家天井里,头顶上还挂着丝瓜。
知道南京路上卖鲜肉月饼的商铺都排起长龙的时候,张师傅不禁皱起了眉头。
凤阳路黄河路路口,张师傅的买食之旅就从这里开始。
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筝
8月下旬临近中秋,南京路上各大老字号食品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队,顾客们等着购买新鲜出炉的鲜肉月饼。
在张师傅的记忆中,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每到这个时节,食品店门口摆出的是两个像煎生煎馒头一样的大锅,鲜肉月饼是用油煎出来的。他更怀念这个口味。
我对生活还是有要求的
原平路永和新村的一幢公房内,一楼的房间显得光线不足,阴暗。
屋子内并没有开灯,收音机却开得很响,放的是曲艺节目,姚慕双、周柏春正在讲独脚戏《各地堂倌》。
“哦哟,讲到五味斋了嘛,吾小辰光一直去吃的。”房子主人张师傅饶有兴致地听起来。五味斋即人民饭店,原来位于南京西路上,离张师傅过去的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1995年阿拉拆迁搬到这里,刚开始真的老不习惯,这里的小吃一点都不好吃,小笼馒头、大饼、油条全不好吃。阿拉爷(上海话,我父亲的意思)那时已经80岁了,准备踏脚踏车到老地方去买老味道,我吓死了,说你不要去,我买回来给你吃,我就去老大房买他老欢喜的蟹壳黄来。我么,每天骑车去上班,路上找小吃店吃,这家店吃吃觉得不灵,下次就不去了,好吃的多吃两次。”
张之麟现在住的三室一厅中的一小间租给了一对小夫妻,他们白天上班之后家里只有张师傅一人,收音机或电视机一直开着,他倒不觉得厌气(上海话,无聊的意思),“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得老有规律呃。”
每天早上起床后弄早饭吃,有的时候用双面煎锅煎个蛋饼,有的时候泡一碗麦片,把自己榨油榨出来的核桃渣或花生渣放进去,“香啊。”张师傅满足地说。然后在跑步机上跑步,给养的两只乌龟换水,摸索着做点其他家事,之后就是吃午饭的时间。
这天,他从冰箱里摸出一个保鲜盒,里面是他前一天下午糟的猪脚。“我有一阵子想吃糟货了,天热,糟只猪脚爪,糟点凤爪,我老欢喜凤爪的,再弄听啤酒,味道不要太赞哦。现在外面买的糟猪脚,太硬了,我年纪大,牙齿不好咬不动,就要自己做。不过糟卤我吃惯状元楼的,以前有袋装的,我在万航渡路长寿路那边买过,觉得这个卤调得好,其他的牌子,要么偏甜要么偏淡。房客看我眼睛不好,行动不方便,去大超市的时候总要问我有什么东西要带吗,我跟他们说,帮我买状元楼的糟卤。不过他们找了几圈都没找到,后来买别的牌子给我,我不爱吃,最后只能他们自己吃掉。哎,状元楼的糟卤有几年没买到了,所以我也好几年没吃糟货了,这趟买了邵万生的糟卤,我尝了一下,味道也不错。我又买了点毛豆,猪脚拿出来之后我今天还要浸毛豆,还是有味道的,不要浪费,要省一点。”
张师傅有条有理地把浸在糟卤中的猪脚取出来放在盘子里,又摸到灶台上的青花泡菜坛,把筷子在火上烧了烧,夹出几块自己做的泡菜,然后开了一瓶啤酒,笃悠悠地吃起来。
“人家可能会觉得我这样一个盲人,眼睛看不见,对吃的要求哪能嘎高?我对生活还是有要求的,随便弄弄不好吃的啊,我不要吃的。什么东西都有诀窍的,吃也有诀窍,你不是说我是吃货吗?”张师傅对记者说完“吃货”两字,哈哈笑起来。
七分钱一只的开口笑确实好吃
认识这个“吃货”爷叔张师傅,完全是出于偶然。
那天,记者在国际饭店采访蝴蝶酥的制作过程,工作结束后,路过黄河路上的国际饭店西饼门市部,就走了进去,想看看顾客购买蝴蝶酥的现场。
门市部内很闹猛,顾客们排着队,等着购买自己所要的点心。西式点心蝴蝶酥和中式点心银丝卷算是里面最好销的产品。
“给我拿两袋蝴蝶酥,拿小的好来,分起来好分点。”
“银丝卷一盒有几个?”
一个中年阿姨一下子买了六包蝴蝶酥,她小心翼翼地放在袋子里,以防被压碎,“同事让我帮他们带的呀。”
“今朝碎的蝴蝶酥有哇?”一个阿姨问售货员。西饼店里总有一些在包装的时候弄坏了卖相的糕点,包成一包很便宜地卖出来,会过日子的上海人有的时候会排队买这种“次品”,自己吃,实惠。“蝴蝶酥还没?这包拉花饼干要哇,老合算呃。”
门市部内人来人往,记者就斜靠在柜台边上,看着听着这一切。然后一段清晰的对话传入了耳朵。
“现在,法式长棍还有哇?”男声。“没了。我看看有点啥东西哦……蝴蝶酥、蟹壳黄、银丝卷……”女声。
“这里蝴蝶酥老有名气呃,不过我现在糖尿病不敢多吃,上次买过伊拉咸的蝴蝶酥,勿好吃。哦,我想起来了,这里的开口笑还有伐?老早,这里开口笑要七分钱一只,比其他地方贵一分钱,不过贵得有道理,确实好吃。”男声。
“我看看哦……有呃。”
“那就买开口笑吃。”
记者抬起头,这一对说话的人就站在旁边的柜台边,是50岁左右的一对中年男女,男的穿一件深色格子T恤,戴着一顶鸭舌帽,手上拿着一把长柄阳伞。女的穿一件浅色T恤,手上拿着一个袋子。两人个子都不高,瘦瘦小小的样子,面容还有几分相像。
观察了那么久,记者这个时候有了攀谈的兴趣:“师傅,开口笑多少钱一个,你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我们小时候就住在这附近,一直来买的呀。现在我眼睛不好,看不出了,出来买东西就不方便了。”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上去挺有神,但几乎已经看不出什么东西了。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张师傅。他指了指旁边的女士,“这位是我姐姐,今天她陪我出来看病,我们就再到南京路上买点以前喜欢吃的东西。”张师傅姐姐手上所拿的袋子里,装着他们今天所觅到的食物,有在食品一店买到的大红肠、鲜肉月饼,泰康的饼干……这时又塞入了国际饭店买的开口笑。
“老早这个门市部不是在这一边的,它在南京西路上,门面还比现在这个大呢。烘烤好的蝴蝶酥拿出来的时候,在门外远远地就能闻到黄油香了。我来买蝴蝶酥一买就要买5、60个,帮同事带的,那个时候两毛钱一个。为啥要给他们带呢?我胃不好,所以放了个饼干箱在单位里,里面放着我从泰康买来的饼干,国际饭店买的开口笑蝴蝶酥,肚皮饿的时候摸两块吃。饼干箱盖头一打开,同事都要问了:"啥东西,嘎香?"晓得是蝴蝶酥么,后来都要我帮他们带。”1960年出生的张师傅,说起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仿佛还近在眼前。
“我第一趟到国际饭店来,是因为姑妈让我来帮她买法式长棍面包。有这么长呢,一角三分钱一个。”张师傅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姑妈是老能干的人,人兜得转得不得了,不过脾气也犟。姑父在解放后去世了,她和婆家闹了矛盾,呆不下去,父亲就把她接来和我们一起住。姑妈没什么钱,但祖父以前是给外国人开车的,所以姑妈、父亲他们小时候吃过一些好东西,再说了,国际饭店离我们很近,据父亲说,是看着它造起来的,所以里厢有啥好吃的,姑妈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记得,在我父母金婚纪念日的时候,她还特地从国际饭店买了个圆蛋糕带来呢。当时她给我指定好,要到国际饭店买长棍面包。那个时候我也有点零花钱,跑到店里来总要东张西望看看的,我发现这里的开口笑要七分钱一个,而其它的地方当时都只要六分钱,为什么要贵一分呢?就买来吃吃看,一吃,很松,奶油味很浓,确实比六分钱一个的好吃。”这只贵了一分钱的开口笑就深深地印在了张师傅的记忆里,“当然不止开口笑了,我们以前就住在后面的新昌路上,人民广场附近,南京路上的各个食品店,经常去买东西吃的。”张师傅用手指了一下他家的位置。聊了一会,他姐姐有点着急,她急着要先把弟弟送回家,然后还要赶回着家做饭,家里生病的丈夫也需要她的照顾。
张师傅用手中的长柄阳伞做盲杖,由姐姐搀扶着走出了国际饭店门市部的大门,这时,记者拦住了他:“张师傅,哪一天等你有空的时候,带我们去南京路上,你所熟悉的食品店里,买买你记忆中的食物好不好。”
张师傅同意了。
人家小朋友打弹子,我在旁边吃生煎馒头
南京路上“买食”的时间约在8月22日。张师傅依然是类似的装束,深色格子衬衫配浅色长裤,戴着一顶鸭舌帽,拿长柄阳伞当盲杖,唯一不同的是,由于有阳光,他戴上了一副墨镜。
“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以前的家,阿拉穿弄堂去,好哇?”站在黄河路凤阳路口,张师傅确定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我们面朝北,对面是长江公寓?”在得到确定的回复后,他用手指了指对面,“长江公寓底楼老早有两间门面,一间是食品店,一间是粮食店,卖面条、馄饨皮子什么的。”据张师傅介绍,以前的这个时节,食品店门口早就支起了一口大锅,锅底先倒上油,一只只做好的鲜肉月饼放在里面煎。“鲜肉月饼不算好东西,老早食品一店、泰康这些比较有名气的食品店都不卖鲜肉月饼的,都是些一般性的食品店在门口支个炉子边煎边卖。如果现在还有那种像煎生煎馒头一样煎出来的鲜肉月饼,我一定买那种,面粉在油里两面煎过之后,将焦未焦时,有小麦的香味,油在高温加热后也有它独特的油脂香味,现在都是烤出来的,烤箱里一烤,水分没了,干,也没有那种焦香味道了。”现在长江公寓底楼的食品店早就没了,一家便利店旁边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回收月饼票,倒也应时。
沿着凤阳路往西走一段,从同福里这个新式里弄穿过去,走500米左右是张师傅以前的家,现在那个位置上盖起了一幢商务大楼。和那个时候大多数上海人一样,张师傅家的住房条件局促,简陋,祖父母留下的私人平房内住着两家人,伯伯一家和自己一家。“所以拆迁这种事,心理是老矛盾的,以前住房条件太差了,一家几口人挤在两三间小房子里。拆迁了,住得总归适意点,不过好吃的东西没了呀。”
好吃的东西的记忆,从张师傅7岁开始就印象深刻了。
开始上小学了,每个月张师傅的父亲都给他三元钱,让他自己去吃早餐。“阿拉屋里厢(我们家)不烧早饭的。那时我父母都要上班,家里烧饭的事情是姑妈在做,她的习惯是煤球炉不过夜的。夜里厢烧好夜饭,烧好开水,煤球炉就熄掉了,因为屋里房子小,煤球炉晚上烧着放在家里,不安全,而且烧一晚上,一只煤饼就浪费了,万一第二天早上熄掉的话,那就更浪费。”
早上生起煤球炉做饭太麻烦,小学生张之麟总是背着书包在外面吃早饭,吃好早饭直接就去凤阳路二小上课了。
每天的早点,张师傅是怎么安排的?
那个时候,他吃的最多的是面,这个习惯一直保持至今,面条他一直吃不厌。
离家只有5分钟路程的南京西路上,有一家店叫又一村,张师傅经常去光顾,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那里吃。“一个月三元,分摊到每天就是一角,我要算一算的,怎么样吃既好吃又吃得饱。其实那个时候吃阳春面,很多摊头上都是卖七分或八分一碗,比如说在新昌路凤阳路口上的一家点心店,它都不算是什么正规的门面,就是在上街沿上搭了一个棚,我们家里人把它叫做"破烂市"。这么叫的原因大概是《红灯记》里面李玉和有一句唱词"破烂市我把亲人访"(张师傅唱起来),那里的阳春面是八分钱一碗,但我只有在手头拮据的时候才去那里吃。一般情况下,我都在又一村吃九分钱一碗的阳春面,为啥?因为他们家的汤底是用骨头汤熬出来的,好吃。”
张师傅年纪小,但安排自己的饮食自有一套。素汤阳春面,味道不怎么好,如果加一个浇头的话,就要一角几分,会超出一天的配额,造成“财政短缺”,所以骨头汤阳春面是最好的选择。进又一村店堂,先要买筹子,张师傅举着一角钱,个子还没柜台高,那些服务员们对这样一个背着书包,每天都来买面的小学生很好奇,总要和他搭讪,后来里面的服务员,张师傅基本上都认识,他也获得了特殊待遇—可以“走后门”,从家里出来,走到又一村后门,然后穿过后厨走到前门。“我亲眼看到他们拿大骨头熬汤的。有时礼拜天我被家里人差来买早饭,拿着一个钢筋锅子走到后门来买面,二两面9分,三两1角3分,我总是买两个三两,分量是一样的,价格比买三个二两便宜一分,拿回家去够三四个人吃了。”那个时代,每个成年人上班的工资也就十多元,要负担家里衣食住行的开销,所以什么都得精打细算,张师傅也早早地学会了如何在规则之内以更少的钱获得同等的食物,或许这就是上海人性格当中“精明”的养成。
能“走后门”,不仅买早点方便了,还能有额外的收获。“那个时候国庆节,南京路上会有大游行,游行前,弄堂口都被警察拦掉,不让人走出来的。我就从又一村的后门穿过去,走到前门的南京路上,由于戒严,都没人的,我就一个人在南京路上走来走去。弄堂里的人都很好奇我是怎么出去的。”
离又一村几百米远的人民饭店,平时是吃炒菜的地方,张师傅几乎不光顾,“寻常人家过日子,没什么钞票来点菜吃的。”只有在家里没做汤的时候,他会端着一个锅子到人民饭店来打大众汤,五分钱一碗的咸菜汤。去的次数多了,服务员也熟了,买一碗汤会给他在钢筋锅子里放两碗的量,或是多舀点汤里的咸菜给他。
有的时候,又一村店里要进行整修,关门期间,人民饭店就会开放点心业务,张师傅考察下来,发现它家也是骨头汤底的阳春面。“又一村和人民饭店好像是相通的,连服务员都换来换去的。所以又一村整修歇业的时候我就到人民饭店去吃阳春面,味道一样的。”
当然,并不是365天都吃面。有的时候,冬天睡懒觉,没起来吃早饭,或是为了省点钱,就从粮食店里买来山芋,自己早上生起煤球炉烘山芋,那么一天手头就会宽松起来,张师傅可以小小地奢侈一把。买一碗葱油拌面,再加一份单档,“单档是一只百叶包一只油面筋塞肉,油面筋老大的,像狮子头一样,现在这种油面筋吃不到了,我要吃的话就自己做。有的时候配一碗鸡鸭血汤,味道也老灵的。”或者下午跑到“破烂市”买生煎馒头给自己做点心吃,“生煎馒头一角钱一两,可以半两买的,我就买五分钱,两只。弄堂里小朋友在打弹子,打荷包,我就在旁边拿着生煎馒头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玩。”
张师傅中午在功德林点了烤麸面和菜包本版图片/晨报记者 杨眉
吃饭前要先吃降血糖的药
在沈大成的糕团面前,张之麟表现得像个小孩,又想吃又纠结。
卖泰康饼干的柜台现在已经很小了,都用上了独立小包装。
站在第一食品商店里,听到喧闹声,张师傅揶揄道:“人嘎许多啊,像不要钞票的一样。”
张师傅在选购最喜欢的苔条
邵万生的虾油露和香槽卤
你问张师傅是看电影适意还是吃东西适意,他说当然是吃东西了。吃东西很重要的,是人生三大事之一—睡觉、工作、吃东西,工作就是为了有钱吃东西,睡觉睡得好也是为了能更有胃口吃东西。
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筝
我老早甜的东西吃得太多,现在就让我吃苦的东西
现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又一村和人民饭店已不见踪影。张之麟不免觉得遗憾,那个在脑海中时常盘旋的骨头汤底的阳春面没有机会再尝试。采访那天,他决定退而求其次,去试试功德林的面。“功德林的阳春面是酱油汤,8分钱一碗,跟骨头汤比么,肯定不鲜的。我到功德林吃面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周日,不用上学,就穿过同福里弯到这里来吃,调调口味;要么就是碰到又一村大修的时候,我不高兴跑到五味斋去吃,就来这里。”
现在功德林的位置和张师傅记忆中的不一样,他介绍说,原来它的门面就在黄河路和凤阳路的口上,门口专卖菜包。“功德林占了两个楼面,一楼是吃点心店,二楼好像专门吃炒菜,我有个姓唐的同学住在三楼,找他玩的时候我们就常常在功德林门口喊"唐××,下来呀",他趴在窗口一看,然后大叫"等一下"。”
现在在黄河路上的功德林没有一楼专卖热气腾腾的菜包的门面了,一个冰柜里放着的是速冻的点心。我们搭乘电梯上了二楼,这里是堂吃的地方,张师傅想了想,点了一份烤麸面筋面,再加一份素菜包。“以前,如果前一天的早饭钱省下来了,那我会来这里点一碗烤麸面或面筋面吃,光面加浇头要1角7分。这里的烤麸和面筋做得不错,很有筋道。”不过相比较于面,张师傅更怀念的是功德林的菜包,当年8分钱一个的菜包也常常被张师傅拿来当早餐,“他们家香菇青菜放得多,还有甜味,那时糖是配给供应的,小时候能拿到一块糖是不得了的事情,有糖的菜包肯定是很喜欢的。”
等了一会,点的食物端上来了,一个白色陶瓷大碗内放着红汤光面,里面配着两棵青菜,旁边两个小碟子里分别放着红烧烤麸和面筋;另一个小盘子里放着几个菜包,个子不大,圆圆的做成像桃子的样子。张师傅打开他别在腰间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药瓶,放了一颗在嘴里。张之麟在几年前就得了糖尿病,“哎呀,我这个糖尿病也是吃出来的,有段辰光我很喜欢糟货,礼拜天没事体做就喝瓶酒吃糟鸡脚猪脚,吃好就困觉,这顶坏。后来么,血糖就高起来了,现在,吃什么东西都要控制了。上次我在国际饭店买的开口笑,吃之前要量量血糖,不高,吃一个。我想,人啊,这一生里面,吃苦吃甜可能都是平衡的,大概是我老早甜的东西吃得太多,现在就让我吃苦的东西了,吃苦瓜,吃药。”
张师傅笑着解释他吃药的事情,倒不见他有几分难过,懊恼,更多的是已经接受了这一结果的平静。他拿起一个菜包放进嘴里,“唔,味道和老早的差不多,不过个头小了点。”盛了一小碗面给他,又放入面筋、烤麸浇头,张师傅慢慢地嚼了两下,“味道还不错,不过烤麸没有以前的硬。”
上海人的家常菜红烧烤麸可是张师傅的拿手菜,如果他去买烤麸的话,会去买边上的那些,因为更硬,吃起来有嚼劲。要烧得好吃,张师傅的一个秘诀是,把烤麸洗净沥干后放在油里炸。“烤麸里面本来包含了水,通过油炸的方式能把里面的水分炸出来,否则等会放酱油、糖进去烧,外面是好吃的,里面会有酸味。”张师傅的几道拿手菜都要用到油炸,“我还蛮欢喜油炸的,比如炒鳝丝,阿拉娘(我母亲)买来洗净切成一段段,放在篮子里沥干,她要烧,阿拉爷不让,非要等我下班回去再烧,因为我烧得好吃呀。我先把鳝丝放在油锅里一炸,炸到每一段两端微微翘起,再捞出来,这个时候鳝丝里面的水分都炸出来了,有空隙了,这时再放酱油、糖、香油、胡椒粉等调料,,味道都会被鳝丝吸进去。”
吃着汤面,张师傅又想起了他以前很喜欢吃的一种炒面,那时他已经上班了,每天骑自行车上班的路上路过石门一路附近,就去一家叫炒面大王的店里吃炒面。进门,一边卖筹子,一边就是炒面的工作面,用玻璃隔着。“炒面7分一两,我吃三两,加4分钱一碗的咖喱清汤。这天想得穿一点,就吃1角7分的咖喱牛肉汤。通过玻璃窗我可以看到师傅怎么炒面,两个像煎生煎馒头的平底锅,用勺子加油进去,然后把之前煮过晾干的面放进去,那种面粗来兮的,我叫它"蚯蚓面"。师傅就用两个筷子,有的时候拿一只盘子来不断搅拌,之后再放一勺子酱油进去,酱油里面肯定放一些糖、味精这样的调料。最后抓入一大把菠菜,等到菠菜瘪掉了,就一盘盘装盆,这个2两,那个3两……”现在张师傅依然爱吃面,几乎每天都吃,大部分时间吃汤面,偶尔调调花头,他做炒面,“我自己炒的味道不错的,当时我看着那个师傅炒的嘛,都学会了。”
看电影适意还是吃东西适意?当然是吃东西了!
在功德林吃完面,转弯走到南京西路上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周边写字楼里的白领们都出来觅食,再加上旅游观光的人,路上不免显得有点拥挤。“老早我爸的同事问他:你家离南京路这么近,你礼拜天去兜南京路吗?我爸说:不去的,去南京路要排队的。他是讲玩笑话,意思是南京路上人很多的。”张师傅一边走,一边给我们指点着这条他记忆中的南京路:“这里,以前是南丰水果店,再过来是大众百货店,旁边还有中国照相馆,大光明到了吗?五味斋就在大光明隔壁。老早,大光明10点放电影,我们9点55分从家里过去,坐下来,电影正好开始。电影票5分一张,都是炒冷饭的,《地道战》、《地雷战》,都看了几十遍,可以从头背到底。你问我是看电影适意还是吃东西适意,当然是吃东西了。吃东西很重要的,是人生三大事之一—睡觉、工作、吃东西,工作就是为了有钱吃东西,睡觉睡得好也是为了能更有胃口吃东西。所以阿拉娘有句老经典的话,她说:人一天到晚上嘴巴的当,为来为去都为了只嘴巴。”
慢慢走着,不觉已到南京路西藏路口,我们准备在新世界百货搭乘扶手电梯下去,穿过一个地下通道,再到南京东路。“带盲人出来很麻烦吧?”张师傅慢慢地把右手搭上自动扶梯的扶手,然后伸出一只脚试探了一下电梯的位置,所有的动作缓慢而谨慎,“我以前还设想过一些方便盲人走路的方法,比如手机视频通话,电话那头的人看着路就进行指点:前面50米处转弯,右手边有个小孩……我把一些建议写给了残疾人相关机构,不过没有得到回音。”
走到了南京东路上,这是张师傅小时候非常熟悉的一条路,哪一边有什么店铺,他都能背出来。“市百一店旁边是六合路,六合路的角上,也就是现在东方商厦的一角,有一个很小的食品店,门面不大的,大概5、6步就可以走过去了。橱窗里放着糕点、糖,东西卖得比较便宜,我不大买来吃,吃口不太好。过去一点有家扇子店,我在里面买过一把……”小时候,张师傅总是和弄堂里的小朋友一起,沿着南京路走到外滩,去外白渡桥、黄浦公园玩,更多的时候,是去看黄浦江上的轮船。
走过东方商厦,很快就到了泰康食品店,门口热闹得很,一些顾客在排队等待购买新鲜出炉的鲜肉月饼。张师傅过去常常光顾泰康,“现在门口卖鲜肉月饼的地方,过去是卖梳打饼干的,一种种口味放在罐子里装好。梳打饼干其它地方也有,还便宜,5角6分一斤,但不好吃,干乎乎的,要买这里8毛一斤的才好吃。以前这里有番茄梳打、蘑菇梳打,都老鲜的。”
在拥挤的顾客群中穿梭,好不容易找到了卖泰康饼干的柜台,很小,只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摆放着零星几种泰康金鸡饼干—原味梳打、万年青、无糖万年青。现在的饼干都是独立小包装,当年张师傅买的都是散装的,他从泰康买来饼干,带到单位放在饼干箱里,饿的时候就摸出几块吃吃。“我买的饼干比他们买的都好吃。”张师傅得意地说。
不管是去国际饭店、泰康,还是食品一店,张师傅总要买一些饼干糕点,因为他胃不好,而胃不好,也是小时候贪嘴吃出来的。“一个堂哥当时在新疆建设兵团,回上海探亲的时候就给我们带来一篮子香瓜子,礼拜天家里炒一大锅,那个时候不是穿中山装吗,有四个口袋,我就每个口袋里装一把香瓜子放着。弄堂里小朋友在打弹子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一边看着,一边从口袋里摸香瓜子吃,我记得吃了一个礼拜,就吃出胃病来了。”
胃不舒服了,张师傅就开始做一些调理,每天早上吃几块万年青饼干,或是从食品店花一角几分买个方面包,然后给自己冲杯奶粉喝。“奶粉是食品一店买的,糖呢,是配给的,所以我冲奶粉的时候不放糖。有的时候想吃点甜的呢,就放点麦乳精进去,和奶粉一起搅拌,搅拌得好冲出来的牛奶是不结块的,而且有麦乳精的甜味。后来阿拉爷就给我买来炼乳,倒一点在杯子里,水一冲,是甜的,还不结块。他对我是蛮宝贝的。”
这是与生俱来的性格,穷大方
在南京路上,食品一店对于张之麟来说,是一定要光顾的。
“走进去之后,一边是卖香烟、巧克力,再往里走,卖饼干、面包,另外一边卖乐口福、奶粉……可能顺序反一反哦,我记不得了。当中一块区域呢,是卖各个店家的东西,比如老大房、老大昌,那个时候我不大去淮海路的,不过老大昌的牛利、咖喱角我都在这里买来吃过的。”现在食品一店的格局和张师傅记忆中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进门左手边卖水果,大门正对的位置堆起了一盒盒月饼,再往里走,有卖巧克力、糖果、蜜饯等各种柜台。
“哦哟,人嘎许多啊,像不要钞票的一样。”听着食品一店内热闹的声音,张师傅揶揄道。在这里,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来买过什锦糖。“玻璃糖纸包的,算是高级的。我工作第一个月拿工资,是17块8角6,我就来这里买了点什锦糖,那时一般性的什锦糖只有几粒糖是玻璃纸的,我买的全部是玻璃纸,一下子用掉2块多,拿去送到大姑妈家。那个时候大概是流行这样的,工作第一个月赚了钱,就买点东西给长辈,让他们开心开心。我记得,那时大姑妈的婆婆还在世,她吃了我送去的糖,说:"我活到这个年纪,还能吃到利利(张师傅父亲的小名)小儿子的糖,真的老开心哦。"小时候,亲戚之间都是有来往的,端午节快到了,大姑妈就会来我们家包粽子,过年过节,不是我们去,就是他们来,家里摆上两大桌,自己做饭吃,走油蹄髈,红烧黄鱼,干煎带鱼……把春节里配给买来的菜都摆上桌。”
张师傅买东西,不管是给自己吃还是送人,都会买品质比较好,更贵的那一种,他说:“我记得从懂事开始,就不是小气的人,我对钱看得不是很重,钱是必需的,但没有那么重(要)。如果说三个人分100元分不均匀,我会说:我可以少分点。这是与生俱来的性格,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吧,穷大方。”
老娘吃过什么好东西吗?没啊,只有吃苦
这个时节,几乎每个食品店都在做鲜肉月饼,在沈大成门口等着买鲜肉月饼的队伍拐了一个弯,还好,卖传统糕团的窗口并没有人排队,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到,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糯米糕团。“以前,我很喜欢吃这里的双酿团、条头糕,现在糖尿病了,不好吃了,只能买粢毛团吃了(粢毛团是咸的,里面裹的是肉馅)。”在买粢毛团的时候,张师傅又有点犹豫,“要么,再买一个双酿团,就买一个,不好多吃的。”这个时候的他,像一个孩子,贪嘴又有点纠结。
走得有点累了,我们就在沈大成坐下并吃点点心,问起他那时怎么会来沈大成买糕团,他不假思索地说:“想吃么,就来买了。”虽然沈大成相比其它食品店来说,离他家比较远,但也会经常经过。小时候是和朋友去外滩的时候经过,长大工作了,到老介福去做裤子,或是出去旅游到冠龙买胶卷,冲印照片,都会经过这里,经过的时候就会买一点糕团,带回去给父母吃。张师傅的父母都喜欢吃糯米的食物,他的母亲喜欢吃豆沙。
“我就晓得阿拉娘欢喜吃豆沙,其它,她喜欢吃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她老节约的,很多东西自己不吃,都省给我们。我之前说了,阿拉爷是穷大方,用钞票蛮伤(厉害)的,我想老娘总归有点看不惯,不过她不响的。用上海话讲,我娘老糯实的,有啥事情都藏在心里,不响的。以前她是很能干的人,我们小孩子的衣服都是她做的,不过最后得了脑萎缩,这可能是遗传,我大姨妈、小娘舅也是这样的,也可能和她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压抑着自己有关。”
张师傅说到母亲到最后连自己子女都不认识的时候,很难过,哽咽了。他用手擦了擦眼泪,继续说:“老娘吃过什么好东西吗?没啊,只有吃苦。所以到后阶段,我跑到食品一店,买牛利、咖喱角给她吃,眼睛完全看不出的时候,我就到家附近的超市买凤梨酥……我就是想尽力买点好东西给她吃。以前不懂啊,懂的时候已经晚了。想想老娘苦了一辈子,说到她想吃什么,谁不想吃好的,等到有条件吃好的了,生这个毛病(哭)。父亲算是享到福的,他活到80岁,心脏病一下子走的,也算没吃什么苦,母亲真的是老节约的。2007年,我在家做股票,眼睛不好,买了37寸的电视机当显示屏。不炒股票的时候就拿来看电视,我不敢让母亲离开身边的,就让她坐在我后面的沙发上。电视里放到了大海的画面,她问我:"电视里面的是海啊?"我听了心里老难过的,马上打电话给姐姐,让她带母亲去看海。那时已经是11月份,上海金山那边的海滩已经关掉了,我对姐姐说:我给你买个股票,赚出来的钱就带老娘去看海。后来买一个股票赚了1万多,两个姐姐就陪着母亲去大连看海了。这件事情我非常坚持,虽然那时母亲已经得病了,不懂,而且后来也忘记了,但她当时确实看到了海。记得当时我对姐姐说,我一定要带老娘看海,她活了一辈子,连什么是海都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啊?前几天,我还在问姐姐呢,当时用掉1万多块钱,带老娘去看海,后悔吗?她说不后悔。”
虾油露要哪能烧才不臭
回忆起母亲的事情,张师傅情绪有点低落,我们休息并陪伴了他一会儿,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然后站起身来,说:“走吧。”再往前走,是邵万生,那里有两种张师傅心心念念想买的东西。
邵万生的店堂内,挂着“特色糟货上市”的宣传标牌,我们在人群中穿梭,挤到了卖特色调料的柜台前。“有点啥东西?虾油露有吗?”张师傅问。
“有的。”一个中年男性营业员回答道。
“生的对吧,要回去烧的?”
“烧可以,不烧也可以。”
“不烧怎么行?会臭的。”
营业员解释说:“多加点黄酒就可以了,三分之一黄酒,三分之一鸡汤再加三分之一虾油露。”
“糟卤有吗?”张师傅一直想吃糟货,他只想吃状元楼的糟卤,可这两年一直买不到,心想邵万生的也好,毕竟它家的糟货很有名气。
“有的,袋装和瓶装的都有。”
买了虾油露和糟卤,我们一起慢慢地往外走,张师傅说起了他和虾油露的“缘分”。“1976年,我大嫂生孩子,侄子满月的时候我和爸妈去看他们。大嫂是绍兴人,她母亲招待我们,端出来一盆蹄髈,浸在一种调料里,浸出来的蹄髈肉是粉红的,吃起来老清香的。我们就问她了:这个肉很好吃的,用什么浸的。她说"花油炉(音)",绍兴话听起来,像是上海人在说"火油炉",我们觉得奇怪了,怎么火油炉端给我们吃?后来大哥解释了一下,原来是虾油露。”
吃到了虾油露浸蹄髈的美味,张师傅也想自己尝试着做做看,经过邵万生的时候就进来问有没有虾油露,因为想着这里卖绍兴宁波的特产,应该有得卖。一问,果然有。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向嫂子请教了做法,买了一块后腿肉,去皮放在锅子里煮,煮出来的汤里再倒虾油露进去,一边倒一边加热,等到汤稍咸的时候即可。虾油露倒好,再加黄酒,用的是绍兴花雕,等到汤沸腾了,把沫撇掉,关火。“烧的时候,虾油露有股臭味道,等冷却了,就不臭了,把煮过的肉浸在里面,盖好盖子,过半个月拿出来切开,肉就是粉红的。”
张师傅当时拿来放虾油露调料浸蹄髈的容器很有时代特点的,是大的雪花膏瓶子,本来是放零拷卖的雪花膏的,用空了之后百货商场会放在一边卖,或是专门在中央商场卖,几分钱一个。很多上海人会把它买来,洗干净,放东西。
张师傅第一次做虾油露浸肉就成功了,他也会自己调整,如果买的肉不多,就买鸡骨头鸡架子用来熬汤,煮出更多的原汤来浸肉。有一次中午休息的时候他走到单位的仓库,闻到虾油露的味道,“怎么这么臭啊?”他问同事。同事说:这就是虾油露的味道,就是这样的。双方争执不下,另一个同事出来打圆场,问张师傅:“你会做吗,做给我们吃吃?”张师傅就按照自己的方法,买来鸡架子煮汤,又买了鸡翅膀、鸡脚爪蹄髈肉,过了半个月,带去给同事吃。“你们尝尝看,虾油露是这样的味道?臭吗?鲜吗?他们吃了之后都说不臭,说有股清香味道,这下,他们都相信我所说的话了。”
蟹粉做馄饨 “暗语”买小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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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眼睛不好,但是为了吃得放心、吃得适意,张师傅还是坚持在家里摸索着做吃的,他有榨油机、煎饼机、酸奶机……样样都能自己来。本版图片/晨报记者 杨眉
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筝
阿姨姨父下午一点多来做客,坐了一会,父亲想让我去又一村买点点心来。如果当着他们的面叫我,他们听到了,会阻止的,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要走了,这就等于赶客。那么父亲就用"铜铃反"来和我说:马摆(买)有节(一)路爹(两)修脚(小)龙洞(笼)(这句话要用上海话读出来,两个字的声母和韵母组合起来是括号里的那个字的上海话读音),意思是让我去买一两小笼。
9月,秋风起,不仅是月饼的季节,也是大闸蟹的季节。
9月1日下午,张师傅在家听到电台里讲大闸蟹,就想起了小时候家里吃蟹肉馄饨的情况:“以前每到这个季节,我们都会去买蟹,哥哥去买一趟,父亲买一趟,我买一趟……一个蟹季总要吃好几趟蟹呢。买统货,大大小小都有的,下班时到自由市场兜一圈把蟹买来,母亲先洗,父亲和哥哥把蟹腿扎上,放到锅子上蒸。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坐在饭桌前吃蟹,先挑大的吃,每个人要吃两三个,母亲当然总是吃得最少的。吃完之后,母亲收拾碗筷,到水龙头边洗碗,其他人就坐在桌前拆蟹粉。不是还留下很多小的蟹吗,每个人就慢慢地用筷子或尖头的工具去把蟹肉和蟹粉挑出来,弄起来不是那么熟练的,旁边放一碗水,拆不出来的时候,就把蟹放到水里浸一下。最后拆出来的蟹粉蟹肉,放在四两的搪瓷碗里,能放上大半碗。第二天母亲去买来三斤肉,四五斤馄饨皮,然后打电话给已经结婚住在外面的哥哥姐姐,让他们下班回家来吃馄饨。把蟹粉拌在肉糜里,包成馄饨,味道老赞的。哥哥姐姐来吃了,还要让他们带个2、30个回去。我们想到包蟹粉馄饨,是因为以前吃过蟹粉小笼,就模仿着这么做。像我们这样吃的人家是不多的。我以前给住在同福里的好朋友送去20多个,后来有一天他妈妈叫我留下来,说家里也包了蟹肉馄饨,我一吃,用的是梭子蟹啊,味道不一样的。我搬到永和新村后,有一次同事来玩,我说你们来了一起帮帮忙,我做蟹粉馄饨给你们吃,他们吃了都说好吃,说以前没吃过。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觉得蟹没有以前好吃了。以前的蟹都是野生的,每个蟹脚上都有铁锈一样的东西,蟹脚也是很硬的,咬都咬不动。味道真是好吃,很香的。我外甥女前几天还在和我姐姐说,小时候吃了外婆家的大闸蟹和蟹粉馄饨,第二天到学校去读书的时候,小朋友还能闻到她手上嘴里的蟹的味道。”
张师傅记得,全家人最后一次围坐一桌拆蟹粉,做蟹粉馄饨吃,是1995年—他们家拆迁前夕。1995年前,住在弄堂内的生活是局促的,没有秘密的。“天热了,大家都要到外面抢位子,凳子上放一块板当桌子,你有什么菜,我有什么菜,大家都知道的,还端来端去呢。过生日了,端排骨面给邻居吃,好点么,再放只虾。搬到新村之后,这种端来端去就没了。”
弄堂里端来端去的人家里面,张师傅家的菜算是中上水平的,他们家在吃的方面比较舍得,这可能是来自他父亲的影响。“阿拉爷也是欢喜吃好东西的人,文革结束后他发了奖金,路上看到有卖明虾的,他把所发的奖金都用来买虾了,他说:"我几十年没吃这个虾了"。他对吃比较舍得。”
在物资匮乏,手头拮据的年代,由于讲究吃,在吃上面舍得花钱,所以张师傅的记忆中留下了很多温暖,美好的场景:“我姑妈咸酸饭烧得很好的,她会在里面放酱油。上海人为啥把菜饭叫咸酸饭,我是这样想的,酱油加热是酸的。饭里放入咸肉、香肠、黄豆、青菜,一定要用行灶烧出来。什么是行灶?就是以前的搪瓷面盆坏掉了,用瓦片、烂泥糊上,当锅子用,叫行军灶,我们家经常烧的,我也会烧,香得不得了。”
“我父亲喜欢看书,他从小时候开始看书,一直到看不动为止。晚上我们就喜欢围在他身边,他一边吃老酒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哥哥的一个同学也很喜欢听父亲讲故事,每个晚上都来,听他讲唐伯虎,一边递烟一边倒茶,总要听到很晚才满意而回。”除了讲故事,父亲还教了孩子们一种特殊的语言,这成了张家人之间独特的娱乐。
张师傅的父亲教他们的一种语言叫“铜铃反”(音),就是上海话反切(反切,是古人创制的一种注音方法,其基本规则是用两个汉字相拼给一个字注音,切上字取声母,切下字取韵母和声调……)。“这种"铜铃反",是祖上传下来的,父亲是从祖父那里学的,祖父是从曾祖父那里学的……过去应该蛮多上海人会的,但现在会说的人已经很少了,在我们家,现在会说的人也就只有我和我哥了。”
学会这种语言用来干什么呢?
“比方讲家里来人了,阿姨姨父下午一点多来做客,坐了一会,父亲想让我去又一村买点点心来。如果当着他们的面叫我,他们听到了,会阻止的,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要走了,这就等于赶客。那么父亲就用"铜铃反"来和我说:马摆(买)有节(一)路爹(两)修脚(小)龙洞(笼)(这句话要用上海话读出来,两个字的声母和韵母组合起来是括号里的那个字的上海话读音),意思是让我去买一两小笼。那我就晓得了,拿着家什去买,等到拿回去,买都买来了,他们总要吃一点了。”
有一些不想让别人听懂的语言,张师傅就用“铜铃反”来和哥哥们说,这成了张家兄弟之间的暗号,朋友们听见了,说他们:“你们又在说怪话。”也是用这种怪话,张师傅和哥哥拆穿了朋友们打牌时的老千,“他们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戳穿他们了,后来他们就一直输了(笑)。这也是一种乐趣。这种话有用场吗?有用场的。但真正说它有用场吧,其实又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我只是觉得这种话可能上海人没几个会说了,看看是不是有人愿意把它传承下去。”
现在食品不安全,我想吃点老味道,只能自己做
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 筝
9月3日下午,去张师傅家拍照的时候,他正在准备榨油。上午已经榨了一点芝麻油,他把容器里的芝麻油拿起来:“你闻闻看,香不香,这种味道和买的芝麻油不一样的。”然后,他摸了摸放在一边篮子里的花生,准备把它们放进榨油机里。
这台榨油机是去年11月买的,之前听到电视里播报的关于油类不安全的新闻,张师傅心想,如果能自己榨油就好了,刚好那时听到电视购物里在介绍榨油机,他马上订购了一台,花了近2000元。张师傅热衷于“自己动手”,喜欢吃面条,他买了面条机;用豆浆机做豆浆; 买了双面煎锅自己煎饼吃;橱柜上还有一台酸奶机;他也自己做泡菜、饺子、牛肉煎包,甚至,连苔条都自己做过,“我买了包苔条粉,把它揉在面粉里,切成一条条,搓成麻花,后来懒得搓了,就直接一根根小条放进油锅。哪能办呢?现在食品不安全,我又想吃点老味道,只能自己做!”
星期日周刊记者(以下简称“星期日”):张师傅,你为什么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张师傅:如果只是去尝尝那些老味道,买点吃的东西,我是不愿意出来的。我其实还有一点私心,你们报道的时候除了讲食物的味道,是不是还能谈谈食品的安全问题。
我老欢喜吃面的,之前一直买切面拿回来烧,可是现在买来的面,这么热的天放在外面,放两天也不会坏,以前放到晚上就酸掉了,还有一次我煮了面,过了段时间去看面汤,粘糊糊像鼻涕水一样的。听报道说,现在不法商贩会在面里添加一些添加剂,我就不敢买了,还是弄个面条机自己做面吃。当然了,还有报道说面粉也有好坏,也会在里面掺东西的,那就没办法了,谁不想吃安全的,可老百姓呀,就这点收入,只能量力而为了。
什么都要和以前的味道一样,现在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大闸蟹大概都是养殖的,即使从阳澄湖带来,味道也没以前的好; 一些老牌子的东西,吃起来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老味道没有传承下来,一是做的师傅的工艺不一样了,还有一个,就是食物的原料没有以前好了。
星期日:食品安全在现在来说,确实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我们也非常关注。我感觉,为了保证食品安全,你也为自己做了很多。
张师傅:有的时候也搞不准了,关于食物的知识,有的时候一天一个不同的声音,一下说这样吃有亚硝酸盐,一下又说这样没问题。阿拉老百姓搞不懂了呀,我现在呢,就是一个大锅菜,茄子、紫甘蓝、卷心菜、花菜、番茄、芹菜……放在一起烧。煮饭也常常煮杂粮饭,黑豆、绿豆、红豆、大米等粮食放在一起烧。一个是因为眼睛看不出,这样烧方便,还有一个就是营养均衡。
星期日:你还挺能干的,什么都能自己做。
张师傅:住在一起的房客还说我呢,怎么你什么都懂(笑)。想吃走油蹄髈了,想吃苔条了,自己炸。以前还好,这两年眼睛越来越不行了,炸的时候就炸不好。那次我做好了苔条放到油锅里,阿拉一会儿我盛起来,嚼一下感觉不脆,还没炸到火候,就又放进油锅里炸,再拿起来的时候,一吃,焦掉了。这个时候就非常失落,老想吃的东西,怎么就弄坏了,我怎么弄这个都弄不好(张师傅说到这里,一拍大腿,懊恼着)。如果是东西没调好,比如小苏打放少了这种原因而没做好,心里是不会有这种失落感的,但如果是因为眼睛的因素没做好,心里就有点难过。
还有,想吃木瓜了,想吃鳜鱼了,让房客帮我去大润发买,他们兜了一圈没找到。这个时候我也有点失落,眼睛不好没法去了,否则什么东西在超市什么位置,我都熟的呀。
星期日:眼睛是什么时候不好的?
张师傅:这是家族遗传,我哥哥也有这样的眼病。十几岁的时候,发现夜盲了,那个时候完全不能接受,心里可难过了,还对爸妈发脾气,说你们干嘛把我生下来。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等到2004、2005年的时候,白天看着也模糊起来了。那个时候我还骑自行车去上班,从长寿路桥冲下去的时候感觉越来越危险,后来我就病退了。
星期日:那个时候,是怎么样的感受呢?
张师傅:我再放得开也没用,内心肯定很压抑。也没有人可以说,回来面对老娘,更不能把自己心里的事说出来了。我现在听到电视里说糖尿病有多种因素引起,其中一种是心理压抑,我想除了那时一直吃糟卤之外,心情压抑可能也是造成我糖尿病的一个原因。
星期日:家里回来只能面对母亲,当时没有爱人吗?
张师傅:我一直是单身。以前介绍人说,你瞒瞒人家么好来,不要说自己夜盲的事情,等到有感情了再说。我不瞒的,一见面就把自己眼睛的情况告诉人家,所以都是见面一次头的(笑),到30多岁了么,我也不想(结婚这件事)了。我不想拖累别人,再说我这个人,自尊心挺强的,等到眼睛不好的时候,如果人家照顾我的时候,嘴巴上说一些话,那我心里该多难过啊。
星期日: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你一个人生活,行动上也有很多不方便,但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现在平时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张师傅:以前在眼睛看得出的时候,我自己抄写了好几本有关养生的书。字是小时候看了父亲所写的漂亮的字,受触动,而练出来的。我现在挺注重养生的,每天早上醒来喝点水会静坐一会,一开始静不下来,外面有一点声音就觉得很吵,很烦。现在外面声音再吵也无所谓,和我不搭界。上午和下午都会在跑步机上跑步,为了降血糖。所以每天我日子过得挺快的,不厌气。我生这个毛病,老痛苦的,常人无法想像,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这一生,有很多痛苦,也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存在就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