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彝人之茫然者
冬去了,春会来。花谢了,花会开。城市是风,彝人是土。 风是风,雨是雨。风来了,风走了。城市是雨,彝人是泥。 ――题记 (1) 风,吹着大街上的塑料垃圾,四处飞扬。夜晚,悄然降临。 裸洛莫钱从一处黑暗的屋子里爬起来,穿好衣服,拉紧衣领。穿过一条又黑又长的巷子,来到一烧烤摊前。 “要点什么?”摊主客气地问。 “两串豆腐干,外加……”话没说出,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把话咽了回去,之后像逃瘟疫似地逃回了黑屋。 黑屋,是一间废弃了的厂房。四面的墙壁早被磨得光光,屋顶漏水,加上空荡荡的,使人觉得有些恐怖。唯有进门左边的一角屋顶不漏水,莫钱就把铺安在那里。他捡些断砖砌成床,上面铺些附近农田里偷来的干稻草,垫上旧棉絮,没有床单,新被子也是偷来的,只是很久没洗了。 回到黑屋,莫钱一头钻进被窝,把自己捂严实。 风,越来越猛烈。屋顶上不时有杂物和土块被刮落下来,屋外有零星的灯光透进来,使黑屋更显空荡。“今年的冬天,看来是想要我们这群贼娃的命了”。他喃喃自语着。借着透过破窗散进来的灯光向远处望去,高楼在冷风和冷夜的包围、笼罩下,显得冷漠、飘摇。 他躺在“床”上猜想:楼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呢?看电视?睡了?做爱?…… 城里人,有钱人,吃喝玩乐不知足。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为什么有钱不安生过日子呢?他要是有钱,一定会好好过日子。娶个好婆娘,生几个孩子。送孩子读书。不会像有钱有地位的姑父那样,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要闹离婚!姑父真他妈不是人。那婆娘也真是的,破坏别人的家庭,她什么男人不能喜欢,偏偏爱姑父这样一个有妇之夫。 想着想着,一阵大风刮来,吹得屋顶的瓦片“噼里啪啦”直往下掉。莫钱突然间害怕房子会垮掉,害怕把自己压死,死在这座孤寂的城市,死在这间空洞的破屋无人收尸。他打了个寒颤,把身子裹得更紧了…… (2)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天气依然很冷。他一脚踹开被子,腾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睛。穿过巷子,直奔饭馆要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一根油条,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把钱一丢,一股烟似地溜出馆子。转悠到大街上。城里的人们早已裹上厚厚的衣衫,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他已一无所有。昨晚未舍得拿来买烧烤吃的两块钱,吃早餐用光了。不过,他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全身心轻松极了――绝对是个好兆头。 “上哪儿呢?”他的头脑里立刻闪出许多亮点。亮点最后停在了车站――那里的早晨是最好的作业场所。他朝车站飞奔而去。在一拐弯处,突然被人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立刻下意识地蹲坐在地上,抱紧肚皮不停地叫痛。可是,叫了半天仍不见动静。他慢慢地睁开眼,仔细一看,原来碰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捡垃圾的古布。 这下他火了,大声吼道:“妈的,弄半天,才是你这个捡垃圾的。妈的你没长眼睛呵?” 古布看到是比自己矮一头的莫钱。反骂道:“妈的,你呢?你赶去死呀!” “啊呀,你个捡垃圾的,一早起来叫人触霉头,还敢骂人,你找死呀?”说着顺势推了古布一把,古布随手一挡,把莫钱的手挡了回去。然后抡起左拳,嘴里骂道:“你个贼娃,碰上你才倒霉。信不信我揍你!” “做贼总比你强!呸――,捡垃圾的。还好意思说,臊我们彝族人的面子。我们彝族历史上有‘捡垃圾’这个名词吗?” “老子日你妈……”古布也不示弱。 两个人,相互对骂一阵后,最终没打起来,就各自散了。 莫钱来到车站,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这里上车的人下车的人络绎不绝,他像是一位跟谁都熟识的送行者。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来回穿梭着,送走一拨又一拨的“亲人”,忙得不亦乐乎。正在这时,他鬼使神差地看见姑姑搀扶着自己的爷爷,从一辆中巴车上缓缓地下了车。他愣住了,停下手中的活儿,赶忙躲到站台背侧,偷偷看着姑姑和爷爷打车离去,才钻出来离开车站怏怏地回去了。 回到黑屋,莫钱把窃回的“战果”从裤袋、衣兜、鞋底、破衣缝中掏了出来,放到床上,一张一张地数“两角、五角、五元、十元……”嘿嘿,还不错!他心里美极了:整整80多块呢! “得把钱藏好!”他想。莫钱站起身正要藏钱,还没来得及把钱藏好,拉惹一伙已来到他面前。 “拉惹哥”。莫钱停下,把钱捏在手上。刚才的好心情立刻降至冰点。他垂下头,等待拉惹的发落。 “不错嘛,莫钱!”拉惹皮笑肉不笑地说。显然他已看到莫钱藏钱,拉惹很不高兴地说:“我以前只听说你爱搞小动作,但没想到会被我亲自抓住。给我狠狠地打!”话音刚落,拳头像雨点般落在莫钱身上。“住手!”又在一声令下中,拉惹一伙没收了莫钱所有的钱,摔下十元后扬长而去。 钱被没收了,只留下十元作为饭钱。白辛苦了一天,钱却进了别人的腰包。弱肉强食!盯着被丢在地上的十元钱,他感到屈辱感到愤怒!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凭什么!自己,担惊受怕“挣”回来的钱,每次都进别人的腰包了呢?凭什么?凭什么?他越想越憋闷,越想越气愤。发疯似的狂叫着,抓起床上的被子、棉絮,以及砌床的砖头乱扔乱摔起来……直至筋疲力尽,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 (3) 拉惹本姓阿牛,中专生。国家不再统一分配后,找不到事做,就留在城里混。凭借在城里读书期间与城里几个流氓混混的关系,整天带着两个手下游手好闲地瞎逛,其实是小偷们的监工。莫钱和所有的贼娃都得听他的。“披着人皮的狼”,这是所有贼娃们对拉惹的评价。 从莫钱那儿回来,拉惹一伙钻进了饭馆。喝得酩酊大醉的拉惹由俩手下扶着,摇摇晃晃地从馆子里出来,摇摇晃晃地经过大街,又摇摇晃晃地回出租屋里歇息去了。醒来时,墙上时钟指针已摆到了傍晚18:00。他先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不慌不忙地下床,走到水管旁,胡乱擦了把脸,然后打开电视看起来。 “咚咚咚――”听见有人敲门。“谁啊?”他懒洋洋地问道。 “我们。”知道是克迪和诺姆两个手下回来了,他去开了门。 一进屋,诺姆就从包里掏出了刚收到的“保护费”交给拉惹,克迪却一语不发。“怎么啦?”拉惹问。 “莫钱那小子,下午没出去干活。” “什么,没去干活?!” “是的。” “妈的,龟儿子。”拉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被我教训了一顿。”克迪说。 “好了,那其他的呢?” 克迪狡黠一笑,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大叠钱。 “哇噻――这么多啊!”诺姆和拉惹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今天,木史搞上个大款,加上其他的就丰收了嘛……”克迪眉飞色舞地说。诺姆和拉惹相视而笑。 拉惹把钱全收好,潇洒地抽出了两张100
元,赏给了俩手下。“走,今晚去好好享受一番。”三人把房门一关,又出去了…… 夜,渐渐暗下来。天虽然极冷,城市的人们并不因此而放弃夜生活,喧嚣的城市又再度热闹起来了。猜拳声、叫卖声、叫唱声、汽笛声全混在一起,形成城市独特的夜。莫钱拖着疲惫而且隐隐作痛的身子来到烧烤摊前,找了个空位坐下,算着身上的钱,叫了些炒饭和烧烤,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了老半天,还没见烧烤上来,他嚷道:“老板,快点儿嘛,咋回事哦?” “马上,马上”。老板一边忙,一边应着。其实莫钱心里清楚,冷天老板生意好,正忙得不可开交。更何况自己要的不多,老板才如此怠慢。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财大气粗的可称爷,穷了谁都可以来欺负。下午,为没去干活自己又被克迪揍了一顿,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他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吃完炒饭和烧烤,他准备起身离开。突然,前面涌出一大群人,正在围追一小孩儿。出于好奇莫钱走近一看。不得了了!被围追的不是别人,是木史。他一下子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去救木史的话,万一被逮着,两人都会遭殃;如果他不去救,木史肯定会被打惨,难道他眼睁睁地看着木史被打吗?他正准备豁出去不顾一切地跑上去救木史的时候,木史被逮着了。完了,他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史被那伙人暴打,等那伙人打累了,丢下木史扬长而去时,他才从人群里钻出来,背着奄奄一息的木史回到了黑屋…… (4)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来的日子天气仍不见好转。莫钱只好每天与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弄些钱来照顾木史。拉惹知道这个情况后,只托人捎来一句话:这几天就照料木史,不用干活儿了,得手的钱也不用上缴。之后,连个鬼影儿都没现过一回。 车站是个离别与相聚的场所。染着黄发,身子微胖,衣着时尚的中年妇女裸洛伍呷从一辆中巴车上扶下身披瓦拉,穿着黄胶鞋,叼着烟袋的老父亲,叫住一辆出租车,扶着父亲又上了车。出租车转眼间驶进了一栋崭新的公寓,伍呷付了车钱后,扶着父亲进了屋。伍呷是莫钱的姑姑,老人是莫钱的爷爷。 老人显然被室内豪华的装饰惊呆了。他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用苍老的手深情地摸摸家具,又摸摸墙壁,像是在抚摸一尊宝物。伍呷走到饮水机前,用纸杯替父亲泡了杯茶递上。“阿达,喝水。”老人接过茶,发现杯子是用纸做的,便问道:“纸也可以拿来喝水?”“这是一次性纸杯”。伍呷说。“一次性,什么意思?”“就是用过一次后就扔了,不要了。”听到女儿的解释,老人细细端详着手头的纸杯,感慨道:“村里的孩子连读书用的纸都买不起呀。”然后是沉默。 把老父亲安顿好后,伍呷上街买菜去了。回来时,父亲正靠在沙发上“吧嗒吧嗒”地抽兰花烟,把整个屋子熏得乌烟瘴气。她进屋放下菜后,忙不迭地打开了所有的窗户透气。听见女儿房间有声音,走进去一瞧,才发现女儿也回来了。她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音乐,听得正入神呢,以至母亲进去她都没发觉,伍呷没有打扰她,只把门轻轻地合上后出来做饭了。到吃饭时,才将她叫出来吃饭。饭桌上,伍呷叫女儿喊“阿普”,女儿勉强敷衍着叫了声“阿普”后,不再说话,埋头吃完饭后就上晚自习去了。老人坐在沙发上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抽起了兰花烟。伍呷忙完厨房里的活,给父亲倒了杯酒,然后坐到了父亲身旁。 “克基呢?”老人问。 “出差了。”伍呷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打开电视。 “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要十天八天吧。”伍呷撒了个谎,其实克基根本没出差,不过他不会再回来。 “他在家咱翁婿俩好好喝一杯就好了!”喝完那杯酒后老人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看着睡熟的父亲,看着父亲瘦削不堪的脸,满是青筋的手,裸洛伍呷的心酸酸的。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也可算是位了不起的能人。他中年丧妻,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将儿女们拉扯成人,多不容易啊。按理说现在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可儿女们一个个不争气,想到自己,伍呷心里更难过她一直是父亲唯一的骄傲,但是现在,连她自己都因家庭问题弄得心力交瘁,觉得愧对父亲。她不敢再想下去,于是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叫醒父亲,把他扶进房间伺候他睡下后,自己坐下来等女儿。 墙上的时钟“嚓嚓”地一秒一秒向前挪移。夜,好静啊!为什么平常感觉不到呢,是自己没用心去体会?原来乐融融的家已如此空寂,她的心有点堵得慌,胸口有些闷。于是起身来到阳台,看着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她越发觉得孤独茫然。这些年来的时而轰轰烈烈时而平平淡淡的酸甜苦辣像麦浪,像洪峰。真的是理不清,读不懂。 不知什么时候,伍呷发觉女儿已站在自己背后。女儿拦腰将她抱住,把头贴在她的后背。两年了,自从克基在外面有了女人,遇到伍呷独自伤心时女儿总是以这种方式安慰母亲。 “妈,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女儿说着把头靠得更紧了,泪水濡湿了伍呷的后背,暖暖的。显然,女儿又在为她难过了。母女俩返回客厅时,听鼾声老人已睡得很熟了。 “妈,他真是我外公吗?怎么一点也不像……” “不像?你见外公时才几岁呀?那时他还不怎么老,现在老了嘛!” “妈,咱叫外公洗澡好吗?他今天一直在抽那种烟,熏死人了。” “你嫌外公脏啊?没你外公,也不会有你妈呀!”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啊,你赶紧去睡吧,明早还上课呢。” “不,我就要跟你睡!” “不行,太挤了,不行。” “不……不挤,怎么会挤呢。我就要跟你睡嘛!” 母女俩经过一番争执后,一同躺下了。 (5) 人们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不知道对不对。反正伍呷的男人克基确实是有钱有势后才变坏了的。 克基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伍呷的家乡,与当时的乡妇联主任――伍呷相识并结成连理。那时的伍呷美丽、善良、大方又有文化,郎才女貌的他俩被传为佳话。婚后,小夫妻恩恩爱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女儿出世不久,克基又荣升乡长。真是双喜临门! 之后,因政绩突出克基被调到城里升了官,夫妻虽然两地分居了,但伍呷觉得再苦再累心也甜。经过多方周旋,三年后伍呷也如愿调进了城。这本来是件大好事!可是,人呀!地位变了,钱多了,心就痒痒了。进了城,伍呷反而觉得心里空空的,没了以前充实,自在――因为克基整天在外面跑,回来时就以太累等种种理由呼呼大睡,因此夫妻间很少再交流。自己呢,城里不兴串门儿,因此除了上班之外,也只能整天呆在家里。更可气的是,克基在外面跑着跑着,居然跑出个“二奶”来了。自己反而成了第三者。这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起初有人说克基在外面有女人,她还不相信。一方面,她相信克基;另一方面,她希望不是事实,并且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克基回心转意。猜疑被证实
后,夫妻俩一直在冷战。有一天俩口子又因此事吵起来时,懂事的女儿赶来劝架,却被克基打了一巴掌。从此女儿不再理他,伍呷也不许他再回来。 这都是城市惹的祸。城市的天空,城市的生活让人变得寂寞,让人变得堕落,失去了自我。女儿是懂事的,她甚至不止一次地跪在地上央求父亲不要离开他们。可是满口答应的克基,过不了几天又溜出去了。――他已经深深地陷进情网无法自拔了,犹如上了瘾的吸毒者。 五天了。父亲来家中已经五天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以前,只要呆上一两天,他就嚷嚷着编些什么不适应呀,家里忙呀,说只要见见面就行了等等理由吵着回家。可是这次却一反常态,这令伍呷有些不安。家里的变故她不敢告诉父亲,也不打算告诉他。其实,这家早已不成其为家了。伍呷想让自己装高兴点,可是怎么也做不到。难道父亲已觉察到什么了?五天里,克基一直没回来,连个电话都没打回来。难道这还不能引起父亲的怀疑?可是他只是默默地坐着或者“吧哒吧哒”地吸烟,什么都不问。以前的父亲不是这样的,难道仅仅是父亲真的老了吗?再这样下去,伍呷撒谎说克基出差的谎言将不攻自破,到时父亲会大动肝火。难道就这么瞒下去?这样隐瞒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这些问题让伍呷焦躁不安。 与其这样的僵持,不如来个轰轰烈烈地解脱。第六天,伍呷经过一宿翻来覆去的冥思苦想,最后拨通了克基的手机。告诉他,父亲来了。 第七天,天气有所好转。没了前几天的阴霾,天空中的云雾变得淡一些。恰逢周末,伍呷早早起床做好早餐吩咐女儿记住叫外公起来吃饭后,自个儿出门了。她想利用周末给父亲做顿好吃的,补偿这些天因天天上班敷衍了父亲的愧疚。伍呷在菜市场细细地选菜,买菜,临近中午回到家时,发现父亲和克基同坐在沙发上。这么快?虽然早想到了,但还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伍呷若无其事地和克基打了声招呼后,提着菜进厨房去了。 她躲在厨房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半晌,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只是克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刚被大人数落了一番似的。把头埋得低低的,一直没抬过一下。翁婿俩一直在持续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使伍呷的心七上八下地更加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拿起菜刀切起菜来,厨房里响起了笃笃笃的切菜声…… 过了会儿,老人说话了。不知道他先和克基说了些什么,然后向厨房叫道:“伍呷,别做了。你出来!”伍呷乖乖地出来,在父亲身边坐下。 等女儿坐下后,老人看看克基,又瞧瞧伍呷。很久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说!”俩口子谁也说不出一句话,都只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父亲火了。他站起来,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指着两人欲骂出什么,却没骂出口。见桌上有只茶杯,他扑过去,抓起来,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杯子全碎了,老人蹲在地上抱着头老泪纵横地哭了起来。看到父亲这样,伍呷也流泪了。 克基坐在沙发上,一直把头埋起,默不作声。伍呷火了,她站起来,先把父亲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从沙发上拽起克基,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骂道:“是男子汉就说呀,哑了?为什么敢做不敢当?”克基没有还手,也不说话。捂着火辣辣的脸,望了伍呷好一阵,才缓缓走到岳父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鞠躬;用满怀愧疚的眼神望了望岳父,缓缓地转身离去了。 第八天,老人带着对城市的陌生及永远的困惑不解,绝望地走了。父亲走后,伍呷病倒了。白色的墙,白色的人和白色液体架。白色的人将白色的液体通过针管注入自己的体内时,伍呷觉得心中满是酸酸的、凉凉的苦水…… 走出病房的那天,只有女儿陪着伍呷。天空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第二天,堆积了厚厚的一层,使原本白色的城市更白了。城市的人们都在为这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呼欢着,蹦跳着,纷纷走出家门堆雪人,打雪战。快乐极了。然而,为一场雪快乐的只是他们――衣食无忧的城里人。 下了一场雪,天更冷了。莫钱蜷缩在破屋里。他不敢伸开四肢舒服地躺下,只能用被子将身子紧紧地裹住,血液似乎已冻住,停止了流淌。 “今年的冬天的确是要我们这些贼娃的命了。”他喃喃自语。昨夜下了一夜雪,今天一整天一分钱也没捞到。不仅没饭吃,还被拉惹训了一顿,真是的。饥寒交迫的他只有这样熬着,心里难受极了。莫钱闭上眼睛想起故乡,想起温暖的家。 要是在家的话,像今天这样的天气,披上暖和的披毡瓦拉,坐在家里,边烤火边烧洋芋吃。山里的洋芋又脆又香,烤熟了皮都不用剥,直接把灰拍掉,就可以大口大口地吃。若条件允许的话,蘸上些辣椒面和盐,那就更不摆了。今天这种天气,山里的人们哪里也不需要去,农活早忙完,只要把牛羊往山上一赶,就一整天地呆在家里玩。大家聚在一块儿,聊天、拉家常,随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 这时候,最好玩的还数村里的孩子们。都穿上厚厚的衣衫,成群成群地聚在一起,追兔子,逮野鸡,捉鸟雀。山里的林子很深,一下雪所有的野物都会跑到平地里来觅食。山里的孩子个个儿都是精灵鬼,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到了晚上决不会空手而回,整个山寨充满了过节似的欢乐和喜庆。 想起这些,莫钱不觉得饿了,也忘记了寒冷,却更渴望回家了。自从出来后,他就一直没回过家。也不知道木加、各各嫫、石前等那些伙伴们怎样了。亲自在屋后裁种的核桃树可否长高了?爷爷到城里来干什么呢?一连串的问题,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困惑着他的问题,也让他更想家! 当初,母亲因病离世,不久父亲就娶了后母,后母对自己一点都不好。母亲还在时,曾带着他来过一回城里,到过姑姑家。看见姑姑家的漂亮房子,看到城里到处是好吃好玩好看的,到处都是天堂一般的景象,他羡慕死了!借着自己对城市的最初印象借口后母对自己的不好,他偷偷地离开了家乡逃到了城里。如今,少了父母的呵护和责备,孤零零的莫钱像只受伤的小鸟,反而更加痛苦。人生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知己,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活着。 他打算:过了这个冬天,好好弄上一笔钱就回家。 (6) 夜,很静,静得可以让人感觉到他人的呼吸。远方重叠的山在夜里显得更加高大,巍峨。这是一座群山环抱的城市。大山赐予了山里孩子博大的胸怀。伍呷是山的孩子,纯净的大山给予了她宁静的脾性,婀娜的身段,秀美的脸庞,给予了她善良和纯朴。然而,就是这大山赐予的善良和纯朴间接害了她。如果当初开始有风言风语时,她听人劝,管管克基或许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她原以为,都是大山的孩子,都是纯朴善良的祖先的儿孙,她相信他。每次都在他编织的甜言蜜语里做着美梦,在他所谓的真情告白里幸福着。不曾想过一切都会随世俗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金钱和权势会吞噬人的灵魂、良知。善良和诚信一旦被金钱和权势所熏染,一切就会蜕变。 如今,一切都像一出戏。戏散了,只剩下冷清的帷幕和舞台。这个曾经给过她幸福、希望的男人,就这样毫不留念地走了。她伫立在阳台上,望着遥远的故乡方向,深邃而幽远,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全在一片朦胧中。伍呷又在独自伤悲落泪了…… 日子出奇的平淡,像老牛拉着破车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尽管往事不堪回首,但她仍然会想起过去,想起过去所经历的一些事情。她唯有通过做一些事情来学着去忘记。两个礼拜后,在亲朋好友们的劝慰下,心情渐渐好转的她也学会了跳交际舞。 每晚去跳舞成了惯例。这晚,邻居张嫂又来约伍呷。她欣然应允,还比往常提早了半个小时进舞厅。但不知为什么,伍呷总觉得今天心里空落落地不踏实,眼皮也跳个不停。难道会出什么事? 莫钱经过好几天仔细地踩点和精心的策划后,邀约了自己的好友木史,悄悄溜进了一个居民小区,准备实施他的发财计划,实现回家的愿望。顺利进入小区后,他俩焦急地躲在隐蔽处等待天黑。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们发现这个小区里有几家相邻的住户有轮流坐庄,夜晚结伴夜宵的习惯。想着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回家了,心里不免有几分激动和亢奋。 终于等到天黑,人走楼空。莫钱立刻爬上其中一户人家的窗户,用随身准备好的家伙撬开了窗子。两人迅速翻进了里屋,打开灯,开始到处翻找……搜完一家又一家。 他俩忙完一切,心里美滋滋地带上战果正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刺耳的警笛声,他们被包围了…… 舞会散场,伍呷刚进屋。电话铃响了:“你有没有一个叫莫钱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