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 | 小蛮乱弹琴:笑话,幽默,荤段子
最近一段日子,我有很多时间是在旅途和聚散中度过的。没有专门的时间阅读和写作。不过我习惯随身带着Kindle,里面存着不少书,闲暇时,特别是从机场到机场、站台到站台的过程中,醉与醒的混沌中,拼凑出不少阅读的时间。当然,这类阅读只能以不太费脑子的闲书为主了。
读闲书的趣味也似乎与年龄有关。正如少年时候喜欢婉约的诗词,现在则喜欢豪放的文字。少年时候喜欢看些青涩忧伤的故事,比如少年维特之烦恼,比如牡丹亭,但现在更喜欢看笑话和段子。
就这样,这些零散的时间我读完了冯梦龙编撰的笑话集《古今谭概》。说实话,此前,我也读过明人李贽所辑的《山中一夕话》,清人石成金的《笑得好》和程世爵的《笑林广记》。但读完《古今谭概》,还是觉得与这几种笑话集有较大的区别,倒是与《世说新语》有些类似。
《笑林广记》和《笑得好》语词粗鄙,内容芜杂,虽然有些故事很好笑,但总体而言格调不高,譬如有人找到你的痒痒肉胳肢你。《山中一夕话》文辞则好很多,但放浪形骸,游戏人间,戏谑嘲讽和发牢骚的意味很重,实际上倒并不是很好笑。里面内容大肆用赋、疏、经这类雅驯文体写就,比如秃头赋、矮子赋、化髭疏、惧内经之类,譬如几位才高八斗的雅士故意找些屎尿屁的话题做些骈四俪六的文章,举轻若重,过犹不及。而《古今谭概》则有些类似于《世说新语》,从各类典籍稗史中搜集令人或捧腹或莞尔的故事,集为一编,虽然有些故事类型不免重复,但总体来说是较为高级的笑话集。
然而,从这几种笑话集来看,我发现中国的笑话,不管文言还是白话,总体来说是属于无需深思,见之可笑则笑,笑过即过的类型居多。这不由让我想到西方幽默故事,我模糊的感觉,似乎西方幽默多半是要让读者在心里转个弯,回味一会,才觉得很好笑,而笑完以后仍有余味。不知道这是否一种偏见。我于是想试着将中国的笑话与西方的笑话作一个简单的比较。不想写得太学术,太严谨,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吧。因此,后面所写的东西只能算作游戏文字而已。
一两个月前我在旧书店淘到一本《The Oxford Book of Humorous Prose》,也许可以译为《牛津幽默文集》吧,不知道国内有没有翻译出版过,不过我觉得还是不翻译出版更好,因为有些涉及语言的幽默是没有办法翻译的,甚至林语堂用幽默这个词来翻译Humour都是很勉强的。“煦兮杳杳,孔静幽默”本是指安静,全没有好笑的意思。
这本书是英国著名的喜剧作家Frank Muir编撰而成的。书很厚,一千多页,我还远远没有全部读完。但他的导读我倒是读过两三遍,因为写得非常好。一方面行文幽默轻松而不乏深度,是学习如何用2000词汇量写作高级英语文章的范本,另一方面对喜剧和幽默的讲解深入浅出,很值得多读几遍。
Frank Muir在导读中很聪明地首先想到了“必也正名乎”。他首先区别了四个词:comedy , wit, buffoonery 和humour。他说喜剧这个词和概念来源于希腊传统。Comedy(喜剧) 是相对于Tragedy(悲剧)而言的表现形式。在希腊传统中,悲剧是正剧,是表现英雄,诸神,以及忧伤结局的叙事。而喜剧则表现了那些庸众,俗人的鸡毛蒜皮的生活,描述这些人的生活,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就是“an imitation of men who are inferior but not altogether vicious(模仿那些低劣但并不恶毒的人们)”。 因此,在源头上,喜剧的血统是颇不高贵的。然而很多哲学家,比如西塞罗,发现喜剧以及喜剧的武器,比如嘲弄、讽刺、戏仿、调谑,其实仍有可取之处。只要将喜剧中带有很强攻击性的言辞挑衅与辱骂,控制在得当的范围之内,其实可以起到与悲剧一样重要的荡涤人心的作用。于是,希腊传统的喜剧,便逐渐取得了文学史的地位。
在这个源自希腊的传统里,所有非正剧悲剧的叙事,包括一切意图让人发笑的故事形式,都可以视为喜剧。但喜剧的表现形式则分为 wit, buffoonery 和humour。这三个词很难准确翻译,暂且将之译为wit(机智/诙谐), buffoonery (滑稽)和humour(幽默)。
wit(机智/诙谐)是喜剧中高贵的部分。这种故事是内敛含蓄的,甚至目的不是为了让人发笑,而更多是为了表达一种智慧,有人说wit就是恰到好处地说出深思熟虑的东西。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说,wit的本质是“nature to advantage dressed, What oft was thought but ne'er so well expressed (一种人人心中皆有,口中所无,而修饰严整的特质)。”因此,这种喜剧形式,是克制而骄傲的,目的不是为了读者的笑,而是为了读者的景仰。因为在18世纪的时候,绅士阶层放声大笑是失礼的。蒲柏说他一辈子就没有大笑过。这不禁让我想到《世说新语》里支道林评论长史王濛的话:“敛衿作一来,何其轩轩韶举”。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这样的人所讲和所听的笑话只能是曲高和寡的,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高冷的,笑点很高。 比如,德国颇流行的一个一句话故事,“Die H?lle ist der Ort, an dem die Engl?nder kochen, die Italiener den Verkehr regeln und die Deutschen Fernsehunterhaltung machen. 地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那里,英国人负责烹饪,意大利人负责管理交通,而德国人负责电视娱乐节目。”要觉得这句话好笑,必须至少对英国人、意大利人和德国人的一些大众化的、甚至不免有些刻板成见的印象,有一定了解,否则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再比如英国著名的散文大家斯梯尔(Richard Steele,1672-1729)经常有事没事写一张便条,让仆人送去给他夫人,我抄录一条: “Dear Prue, I am very sleepy and tir'd, but could not think of closing my eyes till I had told you that I am, dearest creature, yr most affectionate and faithful husband. 16 February, 1716-1717 . Sober or not, I am ever yours.” 翻译过来似乎是一封情书:“亲爱的Prue, 我很瞌睡,也很乏,但最亲爱的人儿,只有在我告诉你,我是你最深情最忠诚的丈夫之后,我才能合上眼睛。1716年(或者是1717年)2月16日。 另, 不管清醒与否,我永远是你的。”这张便条似乎完全不可笑,反而显得情意绵绵。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斯梯尔的夫人, 他亲爱的Prue,实际上是一个富有而彪壮的悍妇,斯梯尔每见之不免惴惴呢?
汉语故事中,这种类型的叙事也是有的,只是多少有些细微的差别。比如祢正平的《鹦鹉赋》,里面有一句“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于鼎俎?”尽管这句子里尽含着苍凉的况味,可是仔细想想,一只鹦鹉说自己有点臭,大概就没人吃我了,好像也是多少有些wit的意思罢。再比如郭纯景的《游仙诗》其二,最后四句写到“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这看到美貌的宓妃,却又找不到蹇修作媒的场景,不也有些wit的意思嘛?也许沈休文的《宿东园》也可以算上,“飞光忽我遒,宁止岁云暮。若蒙西山药,颓龄倘能度。” 时光飞逝,岁云暮矣,老之已至,夫复何求?可是如果能得到西山的灵丹妙药,也许就能延年益寿,可以再虚度些光阴了。这不也很wit吗?
buffoonery (滑稽)是恰恰与wit(机智/诙谐)处处相反的,这是一种直白、大众化的喜剧形式。这种形式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人发笑,笑得越大声越持久越好。我觉得,滑稽,如果表现为戏剧,就是诸如小丑戏和闹剧的一些行为场景,而如果见诸文字,在西方语境中,就是一些廉价而低俗的笑话(Joke)。这些笑话多涉及到性、身体、种族和职业等方面的偏见。 这类笑话,如果偏向于性,则或许被称为成人笑话,也就是荤笑话。这类笑话,我觉得虽然格调不高,但毕竟只是调侃有情男女之事,也没有伤害谁,无伤大雅。反而是一些拿某类人的身体缺陷,或者某个族群的风俗习惯和宗教行为进行嘲讽愚弄的笑话,其实更加庸俗低下。所以,英国散文家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 1778 – 1830)曾说过“for every joke there is a sufferer 每一个笑话的背后,都有一个受害者。”因此,我宁可举一两个成人笑话,也不愿举那些戳人痛处的庸俗笑话。荤段子谁不知道几个呢,英国的萧伯纳和王尔德,斯洛文尼亚的当红拉康派哲学学者齐泽克,已故香港词人黄霑,不都是荤段子高手么。就连莎士比亚也写了不少荤段子呢。比如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就有很多这种例子。就举一个吧,这是被翻译家朱生豪删掉的句子,出现在第二幕第四场里:
BENVOLIO
Thou wouldst else have made thy tale large.
MERCUTIO
Oh, thou art deceived. I would have made it short, for I was come to the whole depth of my tale, and meant, indeed, to occupy the argument no longer.
对话双方是班伏里奥 Benvolio,蒙太古的侄子,罗密欧的挚友,和茂丘西奥(Mercutio),维洛那的国王爱斯卡勒斯亲王( Prince Escalus)和帕里斯伯爵( Count Paris)的亲戚,也是罗密欧的好友。这段话里茂丘西奥的话就充满了性暗示,通过谐音来暗示性事。比如tale 听着就是tail(尾巴),whole听着就是hole(洞、穴),come这个字是来,但在欧美床上动作片里意味着什么,聪明如你,一定懂的。这些字眼放在一起又意味着什么,你也懂的。
再大众些的例子,有很多,比如: 'Babe is it in?' 'Yea.' 'Does it hurt?' 'Uh huh.' 'Let me put it in slowly.' 'It still hurts.' 'Okay, let's try another shoe size.' (“宝贝,进去了吗?”“嗯。”“疼吗?”“呃,唿”“让我慢慢它放进去哦。”“还是疼呢。”“好吧,那我们换一个尺码的鞋子吧”。) 想歪的自己面壁去。
《笑林广记》和《笑得好》中尽多这类没有什么文化内涵的笑话,而且多半带有身体、种族和职业等方面的偏见,关于性的笑话也有,但并不十分有趣,并且用字遣词极为粗鄙,作为一个假装斯文的人, 我不太愿意举例子,想看的人自然回去找来看;)。也许可以勉强举一个较含蓄的吧:有女嫁于异乡,归宁,母问:“风土相同否?”答曰:“别事都一样,只有用枕不同。吾乡把来垫头,彼处垫在腰下的。”
humour(幽默)是介于机智与滑稽之间的一种形式。如果说机智或诙谐属于富有教养的阶级,滑稽属于底层阶级,那么幽默就属于中产阶级。机智或诙谐主要是关于概念,滑稽主要是关于事件,而幽默则主要是关于人。而按照Frank Muir的说法,幽默主要是英国人所特有的喜剧呈现方式。
humour一词实际上来源于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的四种体质理论,也就是人分为血液、粘液、黄胆汁、黑胆汁这四种体液(humour),每种体液占比不同决定了人的气质类型不同。Frank Muir解释说,任何人如果被其中任何一种体液(humour)主导,那他就会有那种体液的特质,被称为具有那种体液的humour。换言之,如果一个人体内“黄胆汁”占主导地位,那么他就是具有“黄胆汁”humour的人。这里humour本来就是体液,以及体液所延伸出的气质、特质的意思。打个不恰当的比方:humour不仅仅意味着好笑,那仅是多血质(血液)人热情特征的表现。它同时也意味着粘液质的人所具有的高冷特质,也许有点像英剧里面呈现的那种气质。还意味着胆汁质(黄胆汁)人那种强烈直爽的特质,也许有点像美剧里面呈现的那种气质。同时,也还意味着抑郁质(黑胆汁)人那种深沉迟缓的气质,也许有点像俄罗斯文学所具有的那种意境。一直到了18世纪,散文家艾迪生(Joseph Addison 1672-1719)和刚才提到的那位写便条的斯梯尔,才真正让humour一词的现代意义定型。也就是让幽默的内涵收缩了许多。但幽默的历史意义仍然残留在这个词当中。
19世纪法国有一位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史学家叫丹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 1828-1893 ),傅雷先生翻译过他的名著《Philosophie de l’Art (艺术哲学)》。丹纳访问英国之后,写过一本书叫《Notes sur l'Angleterre》,好像没有中译本,暂且译作《英格兰记闻》吧。在书中他断言,英国人的humour概念是没有办法翻译为法文的,这不仅仅因为法语中没有这个词汇,而更因为法国人没有这个概念。连同属于欧洲文化的法国人都感到难办,由此可见,humour 一词译为中文,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因此林语堂以幽默对译humour, 幽默这个译语,很难说是准确表达出英国人所说的humour一词的意思,只能算是差强人意,但这也怪不得他。
要说清英国人的幽默,大概需要另写一篇文字了。它是一种调侃讽刺日常生活中的荒谬性的表达方式,包括自黑,冷嘲,热讽,轻蔑等等种技术形式。我也许可以用英式幽默故事中的一种类型来说明其气质。这当然只是英式幽默的一种而已。一篇随笔短文肯定无法穷尽所有的类型。比如,Police arrested two kids yesterday, one was drinking battery acid, the other was eating fireworks. They charged one – and let the other one off。(昨天警察抓了两个小鬼,一个喝了电池酸液,一个吃了烟花。警察控告其中一个有罪,但释放了其中一个。) 这就是一个没有办法翻译的,带有英语这种特定语言特征的小幽默,利用单词的双义性,达到一种令识者莞尔一笑的目的。类似于中国的一语双关。charge既有控告的意思,也有充电的意思,而let off既是释放的意思,也是燃放的意思。这种特定语言文字带来的不可翻译的幽默,在中国也有不少。比如我刚读完的《古今谭概》中就有不少,就举一个例子吧。 “曹元宠《题村学堂图》云:‘此老方扪虱,众雏争附火。想当训诲间,都都平丈我。’昔有宿儒过村学中,闻其训‘都都平丈我’,知其讹也,校正之。学童皆骇散。时人为之语曰:’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 ” 这里误人子弟的塾师将 “郁郁乎文哉”解释成不知所谓的“都都平丈我”,诚然可笑,但这笑话也诚然是不可翻译的。
就先写这么多吧,还有好多未尽的意思,也许将来兴之所至,再写个续篇。
再用我很久前买的一本“厕所笑话”中的一个荷兰的荤段子来作结,以飨诸位饮食男女;)
De kantoren in Amsterdam gaan uit. Het is bij de tramhalte een gedrang van jewelste. Een jongeman wordt tegen een blonde schoonheid gedrukt. Na een paar minuten vraagt zij:'Hee, bent u dat die zo tegen mij aandrukt? Wat ik daar allemaal voel ...' 'Het spijt me, maar ik kan niet anders', antwoordt de knul. 'En wat u daar voelt is een rol met geld. Het salaris is namelijk vandaag uitbetaald.' 'Dat kan wel zo wezen', zegt de blonde slim, 'Maar dan heeft u tussen de Rozengracht en de Dam zeker een forse salarisverhoging gekregen!'
阿姆斯特丹的白领们下班出门了。在一个拥挤不堪的电车站,一个小伙子被挤靠在一个金发女郎身上。过了几分钟,她问道:“嗨,您是不是挤得我太紧了?我都完全能感觉到……”“对不起,但我也没法子啊,”小伙子回答道。“您所感觉到的是一卷钱。今天刚发了工资。” “那可真不错,”金发女郎狡黠地说,“不过,您的工资在Rozengracht和Dam站之间,涨了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