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传统在台湾的奇特发展

　　台湾从1968年开始实施“九年国民义务教育”的同时，也在积极推动“复兴中华文化运动”。 　　“复兴中华文化运动”，名为“文化”，精神实质却是政治的，对应的是1966年在大陆开展的“文化大革命”。“文革”大范围地破坏中国传统文化，与共产党敌对的国民党，很自然地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立场，要“复兴中华文化”。这也符合国民党到了台湾之后，苦心孤诣想出来的一套“反共”说法，以及保有“中国正统”的主张。国民党的政治宣传中特别强调：共产主义是外来的，“马列史毛”取代了原本中国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套“道统”，继承“道统”的国民党才是恒常的“正”。国民党认为虽一时受挫避居台湾，但道理站在这边，时间久了终究会反败为胜。 　　“文革”爆发，让自蒋介石以下的国民党官员们既悲愤又兴奋。悲愤出于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饱受斗争破坏；兴奋则来自这完全应和了他们塑造的预言――加速破坏中国文化，也就是动摇自己的基础。于是，“复兴中华文化运动”在这种情绪中诞生了。 　　换一个角度看，“复兴中华文化运动”的本质是政治的，却必定带来文化上的效果。尤其是随之而来的“九年国教”，透过教育体制的灌输，效果就更强大了。 　　“九年国教”新增的三年教育学程，在历史科方面，有两年教的是中国历史。地理科，也花两年时间教中国地理，将早已不在国民党控制中、台湾人民也根本去不了看不到的大陆各省，仔仔细细地教授一番。更重要的还有国文课，三年当中，除了极少数的篇目例外，课本中的选文都是文言文。多加出来的三年，重点放在“中华文化”上。到三年国中毕业，一个想要继续升学，认真参加高中或五专联考的孩子，必须熟记大部分的文言课文，同时也就培养了一定的自主阅读文言文的能力。高中联考的国文考卷，通常会从《战国策》或《史记》中挑选较浅显的文章段落，当作阅读测验的考题。 　　有机会上高中的人，眼前还有三年的国文课、历史课和地理课。在“复兴中华文化”口号的持续作用下，其教学结构与内容和国中阶段并没有什么基本差别。更多的文言文课程是将中国历史、中国地理从头再讲一次，只是讲得更多、更细罢了。高中国文课本，重点放在“唐宋八大家”的古文，同时多加了一本称为“中国文化基本教材”的课本，前面两年的内容，全都取自《论语》、《孟子》，第三年则是“国学概论”。 　　这样的教育内容，让学生叫苦连天。历史课了无新意，地理课虚幻渺远，国文课要背一大堆传统的道德教训，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兴趣？这样的教育内容，后来引发了强烈反弹，甚至刺激出了庞大的“本土化”浪潮，要求教贴近台湾本土的历史、地理内容，要求在国文课中重视现代文学。 　　然而，不管当时上课的感受如何，我们这辈成长的人，身上就是带着这种教育的成果。这样的人组成的社会，也就必然受到这种教育熏陶的影响。当学生时再怎么讨厌“中国文化基本教材”，没办法，长大之后，背过的孔子、孟子说的话，就是会回来感染人的是非善恶判断，给予台湾社会一种特殊的“道德感”。这种“道德感”的核心，也就是传统的“礼义廉耻”――并不是说每个人的行为都能“礼义廉耻”，而是说大部分人在做出与规范相反的行为时，心中会有自觉：“那是不对的。”日常生活语境中，也就同时充斥了呼应、强化这种道德感的说法，例如一个人生起气来批评人、骂人的话，常常都是：“你懂不懂礼貌啊！”“这个人怎么没有一点义气！”“做这样的事丢脸啊！” 　　正因为国民党在台湾而不在大陆，所以要更加小心翼翼做出一个“正统中国”的门面。各大学广设“中文系”、“历史系”。中文系的学风，一言以蔽之，仿佛“五四运动”没有出现过。教的学的是民国之前的文学，外加文字、训诂、考证，白话文几乎完全跨不进中文系的门坎。以至于台湾的现代文学创作人才，出自外文系、英文系的远远多过出身中文系的。 　　历史系的主题重点，也是中国史。四年内的必修课程中有“中国通史”、“中国现代史”，外加必选的两个“中国断代史”，此外，必选的“专题史”开出来的课程绝大部分是中国史的题材。大学部还有一些西洋史课程要念，但到了研究所，90%以上的研究生论文做的都是中国史题目。 　　台湾最高学术单位──中央研究院，有号称“天下第一所”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那是中研院成立的第一个研究所。奠定“史语所”基础的两位大学者，一位是研究中国上古史的傅斯年，另一位是领导安阳考古的李济。在这两位先生的影响下，“史语所”的方向明显偏向中国古代历史研究。别说西洋史在“史语所”没什么地位，就连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和西方的互动交往都进不了“史语所”的眼中。即使后来又特别成立了“近代史研究所”专门容纳晚近历史的题目，但“近史所”的基本导向仍然是中国的。 　　几十年间，台湾笼罩在传统中国的文化价值中。从现实角度看，这是个极为勉强的做法。国民党硬要否认既成的事实，在台湾打造出一个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社会。要能达成目的，先决条件就是将台湾封闭起来，不受外界影响，包括不看、不承认中国大陆在国际上的地位。这样的政治控制设想注定要失败。因为国民党在台湾的统治，不得不高度依赖美国，也就不可能阻挡美国文化的入侵。于是，那些年间产生了非常特殊的“台湾景观”──正式教育体制中，一切朝中国传统看齐；然而在民间，美国的歌曲、电影、电视影集乃至从美国翻译过来的图书，势力愈来愈庞大，对年轻人的影响也愈来愈强。 　　国民党后来不得不为这样近乎“精神分裂”的情况，付出了政治上的代价。吸收了美国价值的年轻人，自然看不惯国民党漏洞百出的管控措施，倾向于要求一个真正开放自由的环境，以及一个回归现实的社会意识。这是反对运动兴起，且后来让国民党失掉政权的最根本原因。 　　然而，国民党的失败，不可能连带取消几十年来建立的传统文化基础，而是让两种长期存在的文化元素，有机会可以更自在、更开放地交流融合。 　　过去20年，真正在台湾发生的，是在传统文化价值基础上进行的现代性转化。台湾不可能回头变成一个传统社会，各式各样新鲜的现象不断涌到，必须接受、必须处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被长期灌注传统价值的社会，也不可能直接变为一个美式现代社会。正是在这两股力量的折冲间，才有了今天台湾的面貌。 　　我们仍然觉得和中国传统之间，有着很自然的亲近，但是看待、处理传统的眼光中，却无可避免伴随了西方尤其是美国浸染的观念。例如在学术上，台湾持续进行着许多对中国历史、文学材料的研究，但选择重点与分析架构，往往紧紧追随着西方人文学界的流行。不只是注意西方汉学的走向，还习惯于将别人研究西方历史、文学的方法意识套用到中国的研究上，因而产生了许多新鲜的研究成果。 　　在生活上，集体秩序的力量远远超过个人中心的利益，只顾自己方便不顾全体秩序与公平的做法，在社会上仍被普遍视为是“可耻”的，因而台湾会有相对发达的排队习惯。另外，对人和善友善，表现礼貌、提供服务的行为规范，也持续在起作用。只是从原本传统的个人修养德目，扩充为服务业的根底，进而使得台湾的服务业可以快速成长提升。 　　在台湾表面现代的面貌之下，藏着深厚的传统价值力量，因此使得台湾看起来凌乱，实质上却有自身独特的安稳秩序吧！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9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