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刺人心的力量 : 一代大儒顾炎武
一代大儒顾炎武
多少年后,三晋,曲沃,宜园,刚从高烧昏迷中醒来的一代大儒顾炎武,准会想起嗣母王氏夜课的场景。
千墩,江南丘陵最后的地标——千墩之末墩,微微隆起于太湖平原之上的小镇。
乡绅家,内宅。
秋天,星月交辉,俱沉静,连同昔日轧轧织机的梭声,呼呼纺车的风声。
银烛高烧,替代荧荧如豆的油灯。身材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孩子,端坐在北面的椅上,似乎等待一场庄严仪式的开始。南面而坐,20多岁的妇人,略略显得憔悴,倦怠的眼,透露出爱怜、热望。孩子是她全部生命所系,她要在他身上种下些什么,又想收获得更多:为健在的高堂,为已经永远离去的丈夫——孩子的嗣父,为顾家的列祖列宗,为圣上,为普天下的苍生。
开蒙,自闺中开始,教育史上没有标明身份的教师——母亲执教。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妇人边读,边在书上该停顿的地方,用笔蘸着朱砂,点着、圈着,要那孩子跟着读两遍,再要他自己去读,直到背下。
妇人抬起头,问“藩汉,你可明白书上的意思?”藩汉,是这孩子,也是日后被称为顾炎武、亭林先生的乳名。
孩子欠身答道,“孩儿不知,请母亲大人教诲。”。
妇人解释开去,这三句话提出了治国平天下的总纲,士大夫的立身之本。“明明德”中,前一个“明”是“使之彰明”,就是发扬、弘扬;后一个“明”就是“光明正大”,“明德”就是光明正大的品德。“亲民”,“亲”同“新”,是革新、就是弃旧图新、去恶从善。“止于至善”,就是要达到伦理道德的至善境界。
村里的塾师,总是先教识字、断句、记诵,等孩子大了,开智了,再开讲,是为启蒙。顾母王氏,却
反其道而用之,把务德、育人放在首位。
课讲完了,月出斗牛之间,妇人携着孩子的手步出中庭。见到东方白气亘天,似云翳。弥散开去,忧心忡忡地说:“天象主兵刀,国无宁日矣。”在侍奉公姥、料理家务、绩麻织布之余,她常夜读《史记》《通鉴》,还有公公手录的《邸报》。
岁在戊午,明万历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金大汗努尔哈赤,后来被称为大清太祖武皇帝的,以“七大恨”誓师告天,发兵反明。
多少年后,正月初七,三晋、曲沃、宜园门前,积雪浅浅,一代大儒顾炎武,趁着放晴,去县令、乡绅、故交家回拜。踏上马镫,刚要跨上马背,马蹄蹉跌,人重重地摔下。在即将昏迷的瞬间,他准会想起嗣母王氏硕人上的最后一课,——跨越生命。
石板路上,马蹄踏踏,车声辚辚。人流,自北向南,涌过来,望不到头,最兴旺的东岳大帝生日庙会,也不会聚集到如此之多的人众。谁也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奔向何方。人们嘴里传递出共同的信息,北兵打过来了。
唐市——常熟、昆山交界处的小镇,街西,乡绅宅院,一位老妇人静静地坐在堂前。
日影缓缓地移动,她在等待那个叫做“藩汉”的孩子,如今叫做“绛”“忠清”的生员,将来叫做“炎武”的大儒,从昆城归来。
归来了,生命所系的儿子,绛,带着汗水、血污、泥泞,跪在妇人膝下,乍惊还喜,且泣且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苟活而生的自责,是国破家亡出离于悲哀的愤怒,是乱离中母子得以相守的宽慰?
七月屠城,六日,昆城,四万人殉难,绛的两个同胞兄弟在内,好友吴其沆在内,生母何氏右臂被北兵砍断。逐渐堆积起的信息,让这对刚团聚的母子陷入大沉寂、大苦闷、大悲哀,期望大解脱。
十四日,常熟沦陷,唐市又一次大动荡、大奔亡。
天涯何处是神州?妇人在想。
成算也许早就有了,只是静观事态发展,一切不如所想,而所不敢想,不该来的、不想其来的,终究都来了。
她,选择了绝粒,殉节,殉亲,殉城,殉国,殉道,让灵魂去那一方净土,让身躯化为一座丰碑,让叮咛的话语永远响在儿子耳边。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严妆端坐,她等着儿、媳、家人叩安,再安排家务,如同过往生命中的每一天……
五天、六天、七天……十五天。
走向生命的极限,她睡在床上,留下最后的话语:“我虽妇人,深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
当头棒喝,你顿时明白了人臣的本分,醍醐灌顶,你片刻理解了生命的要旨。话语化为砖石,建造了你永久的心防,建造了你自律的心狱。
岁在乙酉,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
11个年头,抗清复国的奔走;25个春秋,游隐,走遍齐、鲁、燕、赵、秦、晋,考察天下郡国利病,做儿子的,从“明明德”“亲民”,走向“至善”。
该向嗣母复命,就像那星月在天的夜晚,就像那锥心泣血的七月,去地下,告诉长亲:“遗民犹有一人存”,尽管“名王白马江东去,故国降幡海上来”。
岁在壬戌,明正朔已无所奉,清康熙二十一年,正月九日,一代经师、人师、学究天人的顾炎武走了,于三晋,曲沃,宜园。
这时他会想这些吗?会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