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未晚:棠棣之花 ·
张彻1967年电影《大刺客》中的聂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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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久飘零,几回寂寂,闻鸟顿心惊。”
“柏舟眇眇。矢志终身。萱草萋萋。销魂半世。”
——明·沈鲸
题记:这篇小文从8月开始,断断续续写到现在,期间因为病痛,因为旅行,因为无可救药的拖延症,因为懒惰,最主要是自己胡思乱想却又力有不逮。虽然幼稚浅薄,而终究是自己想要明白的问题。因此不揣简陋,片段整理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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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第一个深刻印象的男人,名叫聂政。
深刻印象的女人,名叫聂嫈。
他们不是以肉身的方式存在于现实中,而是由简单的线条和黑白,在纸上描摹出的小人儿。大约是七、八岁的年纪,一本因翻阅太久,封扉皆已不存、无头无脑的小人书,在同学中流传。故事说的是在遥远的年代,一个名叫聂政的男人,在韩国杀人之后,为了避免被认出祸及自己唯一的亲人,姐姐聂嫈,于是以剑破面挖眼,割腹剖肠,自毁其容自杀身死。聂政残损的尸体被官家弃于市中,重金宣告天下求其来历。姐姐聂嫈听闻后,疑心是自己的弟弟聂政,不愿自己独自苟活而使弟弟蒙污自辱,声名埋没于后世,于是不避菹醢之诛,执意前往韩国认尸。看到弟弟面目全非的尸体,悲痛过度,伏尸而亡。由于这个故事太过惨烈惊怖,不为童稚的我所理解,而在心中造成了太大的惊吓,其直接的后果就是,很多年里,我落下了一个无法克服的毛病,完全不能忍受流血和外伤,看到自己的伤口流血我会当场昏厥,甚至一想到伤口的样子,就会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自己身上而痛到不能自己。曾经有一次,一位外国朋友让我帮他看看余华的一篇小说,我试着看了,告诉他我完全不敢读下去,他感到很惊奇。余华和莫言的小说中写到的那些酷刑,我完全没有能力读,一触到那些文字,心就痛到不能呼吸。这不是修辞,是真正的生理上的疼痛。我不知道是我的心脏太过衰微脆弱,还是天性太过胆怯懦弱,或者两者皆而有之,总之那本小人书里描绘的那些想象或画面上真实的开膛破肚、割鼻挖眼的血腥场景,给我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因为从来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或者该向谁表述这种感觉,只有独自在无眠的深夜,看着自己或想象中的伤口,无端地浑身发抖。如今年齿已长,心肠越来越硬,神经越来越麻木,已经可以厚皮老脸地对生活和自己谐谑调笑,插科打诨,这个毛病才慢慢好起来。
后来知道,这些小人书,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青少年的各种普及读物中的历史普及读物。
郭沫若戏剧作品连环画《棠棣之花》
这是我第一次被历史伤害。那些完全无助地呆望着自己或想象中的伤口,独自在黑暗中发抖的日子,是我生命的无人知晓的黑暗颜料,涂抹着我的一生。我似乎游魂般貌似完好无损从那时活到了今天,但是如今的我终于明白,有一个从未被了解从未被认识也从未有人在意的自己,以及它残破不堪的身心,已经永远和聂政一起,留在了那些恐怖无助,无依无靠的深夜,我的罪,我的歉,我的痛,一直睁着双眼,默默无言地看着我。
成长的过程中,各种影像的叠加,比如教科书,比如电影,比如大人们对自己经历的讲述,非但没有使这种伤害得以平复,反而是与日俱增,让我终于得了历史恐惧症,几乎是无论什么样的历史,都本能地拒绝。刚工作的时候,参加一位从事历史研究的专家的研讨会,专家正在口若悬河地大谈奸臣曹操的各种阴险毒辣,我突然发梦忡似地冒出一句:“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在周围诧异的眼光注视下,历史专家只是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从此视我为陌路。如我这般对历史一无所知的人,其实是没有资格发疑问的。但当时面对专家的口诛笔伐,因为读过曹操的诗,对他有着因文字而来的本能感受,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这个写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这样“跌宕悲凉,独臻超越”的文字,却又“挟天子以令诸侯”受尽骂名的一代奸雄,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专业的研究人员,自有他们立论的出发点和相关论据,各人也可以在自己的论证范围内自圆其说,因而每一个人物和事件,就有了不同的侧面和风貌。如果一个观察者,能统和这些不同的侧面,就会对全貌有个整体的了解,因而会离真相更近。但是在一个各种观念立场先行覆盖的世界,了解一个人和一件事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多数时候,各执一端的人,各自以自己的观念立场为战场,忙不迭地开始厮杀,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敌人是谁。
曹操的历史评价,三十年间已经全然不同。同样是一个人,或一件事,因为不同的政治历史原因,他的面貌就完全地大相径庭。比如妲己、秦侩、雍正或慈禧,甚至柳如是潘金莲,历朝历代都有人在描摹自己心目中的他们,这些翻云覆雨中被扬起或掷地的人,哪一个是真正的他们呢?皮面决眼,自屠出肠,不辨真容的聂政,当然主观意图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姐姐,但是客观的效果,却昭示了一个恒常的历史主题:那些在历史长河中浮沉的人和事,或许很难有自己的真面目。
就聂政而言,或许冥冥中他已知晓,会有后来的人,重新塑造他的面貌。
张彻1967年电影《大刺客》中的聂政
《史记》载,聂政的从容赴死,纯粹是为了报知遇之恩。韩大夫严仲子与韩相侠累结仇,重金托付聂政替他杀自己的仇人。对这个理由,心中总觉惑然。聂政在此之前就已杀过人,《史记》和《战国策》都并未交代他此前为何杀人。按照常理,但有命案在身的,必是心中有激愤的人。聂政原是轵深井人,为了躲避仇家,才与母亲姐姐逃到齐国,在那个时代,必定也是深仇,才会千里迢迢从河南避到山东,屈身杀猪屠狗之辈勉力维生。愤怒是人类的基本情绪之一,愤而杀人,有各种原因,我对历史素无研究,无法得知司马迁的选择标准。聂政杀人,而能被司马迁写入列传,或者从他生存的时代遗存的一些史事,知道聂政杀人属于迫不得已,这样的杀人,是以自己的能力,为自己争取公道,或者就是与如严仲子一般,是为人托付杀人,是为知己杀人。而依聂政种种言行,想必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所以才有“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之叹。为自己杀人或为人所托杀人,于情于理都有可以理解之处,于理于法也或有商榷之处,而以金钱雇凶杀人,原是人类的惯用手段,似乎也是人之常情,而受雇者因杀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受到历代史家文士的高度赞美。其中尤以蒲松龄赞之最力,不仅在《聊斋志异》中赞聂政以魂魄之力退淫人妻者,更以他单刀独行杀身成仁因此而恨荆轲“生不成名,死犹丧义”,既至鞭尸出墓,聂政的地位不可谓不高。我知道聂政被司马迁列为传主,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杀人者,而是因为他身上承载着司马迁个人的价值取向和价值判断。只是千百年来,似乎也没有人追问过,那个被他杀死的韩累,该不该杀?史记只是说他们庭争结仇,并未说谁对错。为了权力或私仇的原因,不问对错的杀戮,这甚至连基本的正义都谈不上,何以会被赋予如此之高的荣誉呢?不问是非曲直地杀人,而在主流价值中尊为义士,这其中的悖论是什么?一个自以为正义在握的人,就可以对他以为的不义滥开杀戒吗?我当然无意贬损聂政个人性格中义不容辞的无畏精神,更无意贬损司马迁力图在对聂政的书写中所要寄托的重义轻生、勇于牺牲的精神价值(虽然在后面的分析中,我可能会对此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而只是试图窥探那被历史忽略的另一个纬度,是否有被思考的必要?这样一个价值推崇的结果,为华夏民族的精神道德政治生存,提供了怎样一个径路?又为华夏文明的构成,提供了怎样一种资源?甚至而言,对提倡法制治国的今天,又提供了怎样的一种思路?是否能够从这最初的精神文化政治源流中,找到可资反思的一条隐而不彰的线索?
司马迁这样一个高标的忠义故事,两百多年之后,有人给出了一个伦常的人间逻辑。相传为蔡邕所作的《琴操》,在其河间杂歌中,说聂政父亲为韩王制剑,过时不成而韩王杀之。聂政为报杀父之仇,入太山,遇仙人,学鼓琴,吞炭漆身,艺成鼓琴阙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蒙韩王召而终于如愿杀死韩王报得杀父之仇。虽然同样惨烈,不忍卒读,而人物之间的逻辑却从为朋友之义变为人伦常情,从廓天高义变为自争公义。为他而死的也是人伦关系中第一轮的母亲而不是第二轮的姐姐。读过刺客列传,我们就知道,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基本是套用的豫让报智伯恩的故事。只不过在司马迁的书写中,豫让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千载高义,而在《聂政刺韩王》中,聂政是为了自己父亲寻常的血亲复仇。从西汉到东汉,仅仅两百年,通过对聂政故事的书写,我们看到,在精神价值的取舍上,已经有了不可谓小的差异。我不知道该说这是人的精神维度下滑呢,还是该说,高蹈的仁或义如果不是真的无私,则很容易流为虚幻,或者是,一个人以自己的能力为自己争取公道,是人伦社会的最低底线。
也许,聂政仰望天空,模糊中会看到千载之后,在一个铁丝网和钢筋构筑的屋子里,也有一个容颜被损的人,即将开始他十二年的囚禁生涯。他的容颜被损,不似聂政的引刀自毁,因为并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他的行为,因为似乎并不那么完美,而使他的美德,蒙上了点点污垢。由于远隔时空,音讯渺茫,人们对他其实一无所知。只是隐隐知道,他似乎勇敢,似乎为了一些无助的人提供过帮助,缺点亦明显。
也许,他会看到另外一个人,站在自己的房顶上,决绝地要保护它不被暴力撤毁。而最后,他和他的房子,一起化为齑粉,即使一个民族的呐喊,也没能挽救他的性命。
也许,他还会看到,一个蒙冤二十一载的人,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清白,其中隐含的各种力量的博弈,有多少人在努力,有多少人在牺牲,有多少人在心碎。
历史的烟尘之中,谁生?谁死?谁起?谁灭?
载沉载浮的芸芸众生,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命运?
荆轲、聂政或豫让以刺客身份被司马迁写入史记。刺客本来只是一种谋生的职业,这些纯粹的杀人故事,之所以被司马迁写入史记,是作为“士为知己者死”以及“俠之大者,为国与家”这些价值的载体。不过当我们细看严仲子与聂政的关系,就会发现,严仲子是为了要找一个为自己复仇的人,打听到聂政素有俠名,因携重金特来结交,既非青梅竹马,又非惺惺相惜,本来素不相识,所以谈不上真正的彼此相知。而聂政的为严仲子死,绝然不能说是因为酬金,但是因为有重金请为杀人这一点,于是先在性地使得这个故事失去了纯粹性。至于豫让,他原来是章范,中行氏的属下,不被重用,于是离开,后来为智伯臣,为智伯宠信,这其中也更多是现实人生的价值实现,而非真正精神上的相知相惜。我这样说,依然并非是要否认聂政和豫让在现实行动中意气相尚,一意孤行的勇毅之举,而是想对以这些刺客为代表的“士为知己者死”流传千古的美德提出一点个人意见。因为知己,一定是在两个自主的主体人格之间产生,而不可能在主仆或主雇之间。现实价值的交换,哪怕是在彼此极为尊重的基础上,也都不能称之为纯粹的精神价值的呼应。诡谲的蒲松龄,在另一个故事《田七郎》中,借田母之口:“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点出了这些取义故事的另一个面目。
如果要选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典型,或许早在《诗经·邶风·二子乘舟》所描述的伋和寿,更具代表性。
二子乘舟,汎汎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汎汎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据《诗经》的有关研究,这首诗,是伤祸乱三世的卫宣公的二个儿子。世子伋为卫宣公烝夷姜所生,贤德至孝。弟弟寿,是宣公与宣姜所生,对兄长十分敬爱。宣姜(当然,正如我前面所说,对于宣姜淫乱宫闱,现在也有学者为她洗怨)本该是伋的妻子而被宣公所夺。宣姜欲立寿为太子,使计使宣公杀伋,寿深知哥哥不会退避,于是把哥哥灌醉,自己代哥哥赴死。伋醒来后,发现弟弟为自己而死,亦随弟弟而死。
同济大学教授柯小刚在谈到伋和寿的这场悲剧的时候说:“伋子之死让人很感概春秋这个时代,一方面礼崩乐坏,另一方面呢,又有那么多古老的贵族德行还保留着。像伋子明知使齐有生命危险而往、寿为救兄盗节争死,这都不是春秋之后的人所能做出来的义举。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废墟中,最美的人格和最卑鄙的人格混杂在一起。礼崩乐坏导致的贵族之坏是一种有教养的无理,有文饰的野蛮,能腐蚀一切向往文明礼乐的灵魂,为害远甚于野蛮的质朴。”
这超越一切现实功利而建立在灵魂相应、德行相符基础上的兄弟之爱,知己之死,汎汎其景,汎汎其逝,隐约在飘渺无垠的烟波之上。伯牙子期琴碎,广陵散绝,白云天涯之外,暮色中唯有鸟的声音。
棠棣花残紫荆老,可无书扎问孤鸿。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
201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