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就是一株麦子
2014年07月30日
六月,南方的昭通,田野上绿浪翻滚。疯长的秧苗竟让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北方农村,投向常年蛰伏在贫瘠土地上劳作的父亲。其实,父亲就是一株麦子,一株谦逊而淳朴的麦子。
每年秋天,佝偻的父亲套上耕牛,在开阔的华北平原上,任黑油油带着芬芳的泥土欢奔在铮亮的犁铧间,父亲便会哼起一曲古老的农家小调,苍老凝重的歌喉蕴藏着生活的艰辛和对命运的挣扎。我觉得,在生活的舞台上,只有像父亲一样的农民才称得上真正的歌手。伫立田头,父亲的背影和耕牛低头拉犁的姿势瞬间会定格成一尊动人的雕塑。
父亲是一位纯粹的农民,真正的农民,经历过蚂蚱吃秋、大跃进以及三年自然灾害。他不止一次地讲述那吃糠咽菜,有时甚至只能吃一根红萝卜或者几个洋芋疙蛋儿充饥的往事。父亲和他的同龄们一样,对“吃”怀有一种潜在的恐惧和渴望。因此,他对土地有一种坚定的信仰和忠诚,善待脚下的土地就像爱护自己的生命。麦子成熟了,父亲会长时间蹲在田头,点上一袋旱烟,让浓烈的烟雾向着天空飘出一朵朵心事,回味过往的劳作与艰辛,于是就老泪纵横,泪水打湿一片金黄的麦子。善良的麦子,便快乐地面对父亲歌唱。它让忧伤的父亲忘却忧伤,把苦涩的风雨吞进心里变成甜汁喂养他的孩子们。
开镰之前,父亲总是显出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忙碌和紧张,拿上那把上好的镰刀,蹲在大青石上磨出锋利。那些天,父亲夜里就睡不踏实,老是起床看天,生怕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走了对收割的期待与欢乐。父亲心里,一定反复地盘点过了,今年的收成又如何?当那一袋袋麦子从父亲的指间滑过又流进仓里,当数着那一张张凝聚着汗水和心血钞票时,那一刻,父亲满脸知足,脸上苍老的皱纹笑成了秋天怒放的菊花。
父亲一生逆来顺受,受尽苦难。没多少文化,不懂得太多深奥的道理,父亲说他一生最自豪的是把我送到部队。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父亲送我参军的情景,那是深秋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父亲在我套上一身肥大军装踏上列车奔赴遥远的大西南时,却抖落了长久于脸上的平静。一手搂着我那岁数还小的弟弟,一头拱在车站月台的立柱旁,久久地哽咽。那一刻,我的心忽然震颤了……父亲在家里最需要劳力的时候,毅然把我送到军营,在这种沉默的爱意里,我一天天长大。在军营,我以顽强不屈的坚韧和努力,抒写了一名普通士兵的光荣。尽管数次提干未果,但还是因为写作上取得的显著成绩而被改选为士官,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的拼搏与奋斗无愧于父亲。而远在北方老家的父亲,却被岁月日益地磨砺着脾气。一种木讷的憨厚久久地承载着父亲的命运。在单调而琐碎的流年里,父亲承受着来自生活的重轭和母亲无休止的唠叨,每每,父亲都不会去争辩,最多只是喝点闷酒,抑或抽些旱烟,去驱散来自家庭的熬煎与不悦。
远离家乡的我却无法替父亲分忧解愁。记得那年,我回乡探亲。目睹父亲吃力地挥舞着铁锹,好不容易把一棵枯树砍倒,却无力再扛起来。我跑过去,扶起父亲,父亲竟老泪潸然,喃喃自语:“哎,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可父亲才年过五十,却如此颓唐,看着他严重变形的双腿,我的心一阵隐痛。父亲已不再是当年那般硬朗,跋涉了五十多个春秋,为家为我的弟妹耗尽了心血。每每想起,淡淡的愧疚便一直会盘绕在我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做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每当听“筷子兄弟”唱给父亲的歌,澎湃的泪水总会汹涌着漫过眼堤。现在,我在大西南这个叫昭通的并不繁华的小城里,写下有关父亲的文字。透过这些文字,我仿佛看到湛蓝的天空下,老了的父亲正披着一件黑色的罩衣,坐在灿烂的阳光里,眯着眼睛凝神享受着大自然所赋予的闲适。这让我再一次想起收获的田野上,一株成熟的麦子,低着头,孤独地守候着脚下的土地,我想,这便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