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这样大闹钢铁的
闲来无事,和朋友聊谈,常说起当年大闹钢铁的事。时间已过去近半个世纪了,当年的英俊少年早已鬓发苍苍,但那段沸沸扬扬的历史场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如同昨天发生的一般。
那是1958年冬天,大跃进的风浪越翻越高,当时我在山西晋南猗氏中学上初中。在1957年整风运动中,许多历史不好、家庭出身不好和一些心直口快的老师都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整个校园的空气变紧张了。1958年大跃进开始后,我们就不再正常上课,卷进了大跃进的漩涡。这年深秋,学校接到上级通知,要到北山炼钢铁。地点是乡宁县西坡老窑头。
当时我们去的这二百多个学生,都是十七八岁或二十刚出头的农村娃娃,听说自己马上就要和炼钢工人叔叔一样,头上戴着个帽盔,手里举着根长长的捅条,在炉门上一捅,通红晃眼的铁水就溅着灿烂的星花流淌出来,那个兴奋劲呀,得意劲呀,就别提了。学校一宣布,我们立刻把复习提纲和课本收拾好,跑回家取来过冬的棉衣服,背着铺盖卷,打着校旗,唱着歌,神气十足地出发了。这时,农村的男女青壮年、机关干部已没头没尾地拥在公路上,他们也是上北山炼钢铁的。我们就夹在他们里边,向前拥动着。
刚下过雨,公路也不是现在的柏油路面,还是土路,走起来泥巴巴的。我们毕竟年纪小,没经过长期劳动锻炼,又背着沉甸甸的行李,爬上五里坡,就累得直喘气,额头上浸满了汗珠儿,还没到大阎村,腿就渐渐迈不动,也懒得说话了。跌跌撞撞又走了二十来里路,大家又乏又困,腿疼得迈不动,队伍渐渐拉开了。这时天色已经黑下来,满天的星星泛着朦胧的光。但我们谁也不敢停,因为一停住脚就瞌睡了。带我们班的郝有年老师见大家确实太累了,和其他班带队的老师商量了几句,叫大家靠路边休息一下。
我们立即停下来,懒得解下背上的铺盖卷,弯腰用双手撑住膝盖,顺势往路旁树沟边靠下去,还没靠稳,就呼呼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或许是10来分钟,或许只是点了点,反正身上乏劲一点都还没解,郝老师就又把我们叫醒了。
郝老师浓重地打了几声呵欠,抡抡胳膊,展了展腰,大声喊道:
“不敢睡着了,就到阎景了,到阎景中学再睡。”
我们就洋洋昏昏站起,几乎是蒙着眼皮走起来。记得当时阎景中学的师生已经走了,整个校园空空的,开门的是位看门房的老汉。那老汉问了几句话,匆匆叫了几位老教师,给我们安排了几座空教室休息,又忙着烧开水去了。我们胡乱睡在课桌上,或就地滚在地板上睡了一觉,第二天天刚亮,就又上路了。
夜里起霜了,黎明的风冰凉冰凉的。头脑被冷风一激,清醒得多了。举目望去,公路两旁的田野里,大片大片的叶子枯黄的玉茭秆子上,成熟的棒子横七竖八地倒挂着;棉花地里,棉桃开得白花花,像白胡子似的吊着,有的已经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满地滚;柿子树上的柿子,一个又一个往下掉。但一路上却不见地里有几个收获的人影――人们都忙着炼钢铁去了。
一路上跌跌撞撞,下了高村坡,过了汾河桥,到了北山根。这时,路上带的玉茭干馍早吃光了。我们靠着山坡坐下来。郝老师忙领着几个男同学到对面的饭棚里去买馍馍。可是买馍又谈何容易呀!当时上山的民工一批接一批,那些卖吃的铺子都是当地的农民临时搭成的,他们是当地政府组织的,专门接待外地民工,饭棚虽说不少,总有二三十个吧,可怎么应对得了那么多的民工呢?有的就干脆在野地里盘个露天火炉,烤红薯接待民工。等了两个多钟头,郝老师和那几个同学相继回来,给每个人发了半个玉茭面窝窝,好歹哄住了咕咕叫的肚子。
接着就开始进山。这里离老窑头虽说只有三几十里,可都是弯弯曲曲的盘山路。路面只有四五尺宽,坑坑洼洼的,一面靠山,一面是深沟。路上民工很多,稍不留神一挤就会掉下去。我们腿颤得直哆嗦,不敢走,就互相牵拉着。走了一会儿,迎面横来一条陡坡,把我们吓住了。大家想了想,干脆趴下身子匍匐前行,也不管路上脏兮兮的煤屑牛粪了。赶到老窑头时,男同学女同学浑身都脏得成了一个样,都快认不出眉眼了。不少人衣扣都撕掉了,用草绳束着衣襟,像个叫花子。
歇了阵子,就忙着清理窑洞。这些土窑洞还是当年抗战时期阎锡山的队伍挖下的。年长日久,早已破损不堪,地上垃圾狼藉,窑壁上布满了蜘蛛网,有的洞顶裂了缝隙,洞外野草丛生。我们揪了些蒿草捆成扫帚,把洞里的垃圾清除掉,又砍了些桦木杆,横着竖着顶住洞顶,就住了下来。睡到半夜,山谷里野兽的吼叫声把大家都惊醒了。月光底下,一只野狼蹲在对面不远的山坡上,仰着脖子,“喔――喔――”地嚎吠了几声,又大摇大摆地往下走着。女同学吓得乱叫唤,缩成了一堆。狼离开走远后,她们再也不敢单另睡了。我们男同学就把自己的窑洞腾出一半,她们睡在里边,我们睡在前面,五十几个人挤在一孔窑洞里。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进山一个多月后,就纷纷扬扬下了场大雪。凛冽的西北风呜呜吼着,卷起坡上的积雪顺着山谷横冲直闯,刺人骨髓,我们的处境更困难了。刚进山时,县里的食品供应没赶上,实行定量分配。老窑头离西坡村六七里路,还得翻座小山头,过两道水沟。几个背面的男同学往返一回得四五个小时,背回的面根本不够吃,蔬菜更谈不上。我们爬到山上,男同学抡铁锤、抡洋镐掘矿石,女同学打碎矿石又一筐一筐传下来,一天下来都累得直不起腰,可是只能吃个半饱。好容易后来县上的供应充足了,也不限量了,可是又下雪了。给改善伙食又造成了困难。
最难堪的还是在高炉旁炼铁那一组。我们从没见过炼钢厂怎么炼铁。刚开始,没有耐火砖,就用砖厂烧的青砖盘高炉,跟农家过红白喜事盘的旋风炉一样,把砖一圈一圈摆上去,用泥封住,只是比旋风炉又高又粗罢了。谁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第一炉就失败了,不但炼不出铁,连高炉也烧破了。后来运来了耐火砖,鼓风用的柴油机也换成了锅拖机,高炉虽说没烧毁,铁水却还是流不出来,烧化了的矿石和烧成粉末的焦炭凝聚在炉膛里,黏糊糊的,堵塞着,只能用铁钩费力地一块一块才能掏出来。当时“反右倾、鼓干劲”的形势很紧,“战地简报”上不断传来别的工地上炼出多少钢铁的“喜讯”,和某某人被拔了白旗的通报。我的一位本家叔父是个小学校长,在茅则渠炼铁,因为炼不出铁水说了几句泄气怪话,就被拔了白旗,下到煤窑进行劳动改造。这给我们造成了很大压力。
郝有年老师确实是位好老师,平时和我们又说又笑的,总和我们昼夜不分地守着高炉。眼看两个来月了,别人都在接二连三地报喜,自己领导的工地上却是一塌糊涂,急得累得眼眶里快成了血圪窝。他神态发呆,脸颊也显得黑瘦黑瘦的,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虽然总鼓励我们说曙光在前,脸上却写满了尴尬、痛苦和无奈。我们从他不时流露出来的一些细微的表情里看得出来。
为了尽快炼出铁水,我们费尽心机,昼夜不停地观察火焰高低,火力大小,分析研究矿石和焦炭的搭配比例。累得实在不行了,就倒在高炉旁轮流睡一会儿。正值寒冬腊月,阵阵寒风卷着飞雪肆意袭人,野外作业更冷冻难忍。有天晚上忽然闻到一股东西烧焦的气味,我们急忙推醒睡着的人,才发现陈进才的破棉袄着火了。陈进才家里很穷,破棉袄还是借别家的,扣子不够,用草绳束在腰间,轮他睡觉时,因为过度乏困,棉衣也较单薄,就靠近高炉睡着了。风把火星吹溅到棉袄上了,要不是及时发现,不知会酿成什么后果呢。
直到腊月末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才找出流铁水的诀窍。
说来真可笑,那时,西坡虽是公社所在地,但所辖各机关占地面积并不大,许多部门都是合拼用地。大炼钢铁时,县上拉来的米、面、油、菜等生活用品,就堆在供销社的露天场子里。有次我们背面领菜时,发现别的民工把废锅烂铁装进筐子里往外拿,出于好奇心,我们悄悄探问了一下。对方转着眼珠望了望我们,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应急一下,把这玩艺放进高炉里,炉膛就会畅通了。”回去后,我们把别人创造出来的“新经验”沟通了一下,也学着别人的路数干起来,结果还真灵验。这么一折腾,铁水还真的流出来了,虽然流出的不是纯正的铁水,流出的是黑红黑红,像泥塘里挖出的稠乎乎的泥酱一样的铁屎,但毕竟流出来了。
我们高兴得跳起来,长长吐了口气,脸色一下变得舒畅了。急忙在流出的铁屎上贴好红纸,写上大大的“喜”字,向指挥部报了“喜”。战地简报当天就登载了……
在北山大闹钢铁给我带来的惟一的“收获”是,由于长时间吃不好,喝不好,加上整天围住高炉烤,体内虚火膨胀过甚,患了痔瘘病。此病刚得下一段时间内,大便带着殷红的血点,疼痛难忍,连上课时都得侧着屁股,不能坐端正。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不知当年那些特殊的现代文物旧址是否还保存着,那些炼出来的一堆又一堆的铁屎蛋子,是否还扔在野草丛生的荒坡上,供后人参观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