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高考作文素材--王世襄
【王世襄:大圣遗音飘然远引……】
李泓冰 (2009年12月11日)
王世襄仙逝——这消息让不少对中华古物情有独钟的人心中一凛。
这个冬天似乎过于寒冷,终结了多位文化老人及科学巨匠的生命,让行进在现代化途中的国人,时时生出寂寞悲凉之感。而95岁的王世襄,料理身后亦如生前般通达:依本人生前愿望,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家中不设灵堂……
活得爽快,死得洒脱,然而王世襄携走的,是满腔对中国文化、中国玩艺儿的无限深情。他曾经动问:“古今痴绝知多少”,而他本人,则堪称痴绝之冠、文化奇人。
谁也无法界定王世襄是哪个方面的“专家”。
时人由上海博物馆家俱馆的介绍,知道那大雅之堂中的珍赏,尽出于王世襄先生的收藏,于是均知他是中国古代家俱资深研究及收藏大家,其实,那只是他学问长袍中的一小片衣襟而已。王世襄所玩所研范围极广,对中国古典诗词、音乐、绘画、家具、髹漆、竹刻、传统工艺、民间游艺等众多领域,均乐此不疲、妙论迭出,且均有厚重论著。正如启功老人所言,王世襄堪称是“京城第一玩物大家”,连养鸽子、种葫芦、放鹰、驱狗、美食烹调……均一玩便痴,一痴就非穷根究底,追踪溯源,弄出一门学问来。
王世襄与博大精深、根深叶茂的中国文化,天然就有一种奇妙的亲和力,无需着意钻求,自自然然就融入其间,把自己也融成了这棵大树的一枝一叶,通体透着中国文化原汁原味的风雅趣致。
王老是世家子弟,高祖王庆在清朝做到两广总督,《清史稿》给他立过传,遗有经济要籍《石渠余记》;他的父母也都不凡,学贯中西,满腹诗书。故而,恐怕王世襄一出生,就带着王家累世积存的书香气。
然而,王世襄贪玩。11岁就读于北京乾面胡同的美国侨民学校。一上手写英文作文,一连几篇都是兴致勃勃地大谈他的爱宠——鸽子,闹到英文教员不胜其烦,怒曰:“再写此鸟,无论好坏,一律给Poor(差等)!”
及长,进了燕京大学,养狗、放鹰、种葫芦,全神贯注,无所不为,弄得医学专业的课几近荒废,幸而国文、历史那是从小就种在骨髓里的了,便索性转去国文系躲懒。期末他果然轻松地考个优等。他的幽默自述:“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鞲鹰逐兔,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
以他的出身、经历,自然也曾是屡受折腾的老“运动”员,“文革”中更免不了抄家、“牛棚”之厄。即便如此,秋风一起,听到秋虫唧唧,热爱斗蟋蟀的他,仍是
宠辱皆忘,如聆仙乐。倘趁造反派失察,偶获佳虫,更是大快,深夜往往人虫促膝,喁喁私语,不知东方之既白。因为喜欢,便极下工夫钻研蛐蛐儿罐的形制、渊源和艺术品味,以及旧时斗蛐蛐儿的礼仪规矩,制罐艺人和收藏者的轶闻掌故等等,曾广泛搜求前人论及蟋蟀的典籍,详加点校注释,并加以自己的研究心得,辑得一部厚重的《蟋蟀谱集成》。
至于搜求收藏明式家俱,钻研并弘扬匏器文化,痴迷养鸽、玩鸽、研究鸽及鸽哨等等,王世襄都倾尽心力,兴致勃勃。甚至在快走到生命终点时,他念兹在兹的还是北京奥运会能否放飞真正的中国观赏鸽呢……鲜为人知的是,书生王世襄尝有大功于国家民族。他曾参与清理追还抗战时期被敌伪劫夺之文物。他以厚实的学养和鉴赏能力,追还、征购数批文物,多达2000馀件,一律由故宫博物院接收保管;还曾赴日负责调查追还被劫夺的原中央图书馆所藏善本图书106箱,由日本横滨押回上海,完璧归赵……
钻研学问时童稚般的痴气,与敢担民族大义的侠气,成就了王世襄。晚年王世襄,终于能安稳地做他痴迷的学问了。只是,面对吞噬一切的商业大潮,他也不无叹息。每当听到某处要把重要文物“开发”为旅游景点,他便惊心:“得,又一处宝贝岌岌乎可危了!”
王世襄夫妇曾经收藏过不少唐、宋、元、明古琴,其中一架最心爱的,是唐“大圣遗音”伏羲式琴。妻子袁荃猷善抚古琴,造诣极高。王世襄听琴、爱琴成痴,自称“琴奴”。对这位老人而言,堆迭在他头顶的多项桂冠,诸如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曾经的全国政协委员……可能都不如“琴奴”二字,让他心仪。
如今,“琴奴”王世襄追随先走一步的老妻,同登仙界,当有大快慰,相信他是带着顽皮的笑容远行的。
只是,对我们而言,如同“大圣遗音”飘然远引,中国文化又颓其一角,一位洞悉先人秘密、沟通古今绝学的文化达人消失了,他最终带走的,可能是一个飘逸典雅的、充满文化趣味的时代。
痛何如之!
【王世襄:京城大玩家】
他是放鸽家、斗虫家、驯鹰家、养狗家、摔跤家、火绘家、烹饪家、美食家、书法家、诗词家、美术史家、民俗学家、漆器家、明式家具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后来成了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他就是“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
王世襄(1914.5.25-2009.11.28),号畅安,北京人,祖籍福建省福州市。王世襄涉猎的领域
相当广泛,最令人叫绝的是,他精通北京玩家的各种游艺,他使井市的“雕虫小技”登上了“大雅之堂”,京城八旗子弟玩物丧志的游戏,经他妙手回春,成了北京民俗游艺文化;厨房炊事不再枯燥无味,生活被他演绎成了一门艺术。他不但能玩,也能写,他玩物并研物,他玩出了文化,玩出了一门“世纪绝学”。
从小玩到大
王世襄出生在诗书世家,高祖王庆在清朝做到两广总督,《清史稿》给他立过传,父亲王继曾担任过北洋政府的国务院秘书长,他的母亲金章是著名的鱼藻画家。父母对爱子的教育有很好的安排,为他请最好的古汉语老师,教经学、史学、小学、音韵,又教他从小学英语,讲得一口流利英语。然而少年时的王世襄却偏离了家族的预期,王世襄自小好玩,上小学前后,王世襄玩兴十足。他先养鸽子、捉蛐蛐;稍大,用葫芦养冬日鸣虫,并学会在葫芦上烫花。
11岁就读于北京乾面胡同的美国侨民学校时,一上手写英文作文,一连几篇都是兴致勃勃地大谈鸽子,闹到英文教员不胜其烦,怒曰:“再写此鸟,无论好坏,一律给Poor(差等)!”后来他又为鸽铃写出《北京鸽哨》,为鸽子编写了《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甚至在快走到生命终点时,他念兹在兹的还是北京奥运会能否放飞真正的中国观赏鸽呢……
他在燕京大学文学院读书时,还有臂上架着大鹰或怀里揣着蝈蝈到学校上课的惊人之举。他的玩家派头被同学视为荒诞不经,邓之诚在燕大算是名教授,老先生讲中国历史正兴致勃勃,忽听一阵“嘟嘟”的蝈蝈声,同学哄堂大笑,敢情王世襄揣着蝈蝈葫芦进了教室,惹得邓先生恼怒起来,把他请出教室。
进燕京大学后,王家在校园附近拥有的一大片菜园子,居然成了他种葫芦、养鹰、养狗、养鸽子、邀请玩家们来此相聚的世外桃源。出围时间最长的一次,居然长达十余天,从8月下旬到9月中旬的十来个夜晚,他和玩家们守在山上,直到猎物到手才回城。
王世襄讲过的一个故事,颇能表现他的玩兴。这是在大学已经毕业之后。一日去参加同学的婚礼,在东华门附近遇见一条黑狗,浑身圆骨头,毛色糙而深黝,只胸口有一撮白毛,活泼非凡,无一处不具备獾狗条件。于是,婚礼也不参加了,到“宝华春”买了酱肝,把狗喂到了家,使之成为自己的最后一条观赏狗。为了纪念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从一对新人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名黑狗曰:“小宝”。
玩物成家
他玩的东西多半属于民俗,但大俗的东西到了他这儿却玩成了大雅。最可贵的是他能留心玩的学问,于是,黄苗子先生说他“玩物成家”
,启功先生说他“研物立志”。中学时代的王世襄就表现出不同于其他玩家的特点。毕竟是位有心人,当童趣得到满足时,一种爱琢磨的习惯使他在无意间步入了积累学识的大门。据他自己说:我十七八岁时学摔跤,拜善扑营头等布库瑞五爷、乌二衮为师。受他们的影响,开始遛獾狗、架大鹰,并结识了不少养狗家。为了学习相狗,请荣三口授,把《獾狗谱》笔录下来,后又请其他几位背诵,把荣三口授所无的及字句有出入的记了下来,合在一起,在分段上稍做整理。经过记录,我也琅琅上口,能背上几段。何为犬,何为狗,其细微差别,只有真正的玩家才能区别。至于如何选狗,如何饲养,都在这一《獾狗谱》中有生动的描述。这部当年完全凭兴趣笔录的《獾狗谱》,成了民俗学、动物学与艺术相映照的生动篇章。
在北京玩家种类繁多的游艺之中,最高境界是玩鹰。鹰可不是那么好玩的,至少要“过五关斩六将”。据王世襄总结,这五关是打鹰、相鹰、训鹰、放鹰和笼鹰。第三关“训鹰”,北京人俗称“熬鹰”。新捕获来的野鹰亦称“生鹰”,主人为了驯服生鹰,要连续几天几夜对它实施骚扰,让野鹰不能睡觉,谓之“熬鹰”。经过少则一周,多则10日不间断地熬驯,生鹰才能驯服,按照主人的指令起飞捕捉野兔等猎物,然后将猎物叼回后交给主人。没有主人指令,这头鹰绝不染指猎物。王世襄是玩鹰高手,在燕大读书时,结合捕鹰、驯鹰、放鹰的实际体验,在《华光》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玩鹰的文章。
王世襄还能烧一手好菜。当年北京各大饭店的名厨师,每天早上到朝阳菜市场为饭店买菜。菜市场开门之前,他们在大门口打太极拳,或者相互交流厨艺。王世襄发现这个秘密后,每天一大早也到朝阳菜市场打太极拳,混在北京各大饭店名厨堆里偷听他们交流烹调技术,不久就入了门,烹调术与日俱增,并且有所发明。他吃出了见识,晚年所写关于美食的文字,亦获美食家们的好评,并曾受邀担任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特邀顾问。
玩即学,学亦玩
王世襄治学的精神凭两股劲:傻劲和狠劲。这是事实,他研究美术史、建筑以至明式家具,都以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一钻到底,总要搞出个名堂来才善罢甘休。
研究明式家具限于财力,王世襄只好直接与收购破旧杂货家具的旧货摊打交道。他经常冒着严寒或酷暑,骑着自行车奔波于北京的街头巷尾。车后装着一个能承重一两百斤的大货架,架上放着棉绳、麻袋片和大小包袱。遇到明式家具,能买得起的,他便买下,捆在车上带回;买不起的,也要拍照或画下图来
。大年三十,为了或许能从农家买到一件旧家具,他放弃全家吃年夜饭的欢乐,而在乡下睡冷炕,用脱下来的鞋垫在炕沿上做枕头,度过除夕之夜。
这些年来,王世襄“玩物”并“研物”,共出版了31种著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髹饰录解说》和《明式家具珍赏》。前一本书是王世襄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成名之作,后一本书则是中国第一部有关古代家具的专著,这本书让整个世界领略了中国古典家具之美。
王世襄先生生前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如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
玩即学,学亦玩。这就是王世襄的境界。
【一辈子就是玩】
文化史上有两类名士、两种心灵,皆有人间大爱,但气质迥异:一类属药,让你舌下含苦、两腋起风,精神陡然冷肃、峭拔起来;一类属糖,让你爱意涌体、蓄乐生津,抛却世间险要和烦忧。前者如鲁迅、胡适、郁达夫,那一代文人多属此列,即便“闲适”如林语堂者也不例外。后者则是极单纯、极通透和快活的玻璃人,此类人稀少,除王世襄,甚至难觅同辈搭档(汪曾祺、黄永玉有点儿像,但玩兴略欠,泼劲不足,感觉没玩透),似乎只能往史上找了,如陆羽、李渔、张岱、文震亨等。若说前者乃地上的爱,现实且苦涩,有镣铐之沉和铿锵声,那后者则是云上的爱,步履轻盈,溺于鸡毛蒜皮、物机天趣,有独立超然之仙风。
前者贡献的是体巨,是磐重,乃经世要义;后者呈现的是精微,是点滴,乃俗生大美。一则为黄山之松、泰山之碑;一则为“芥子纳须弥”。虽不同语,却是世间最精彩的两幅卦象。
我越来越深觉两者的重要,尤其后者,它甚至直接成为“热爱生活”的依据,没有它,人生即有釜底抽薪的虚脱感。但在价值观上,特别于中国这样一个苦难型母体,前者的地位往往首要;稍不留神,后者即被讥为颓废,以商女靡音、纨绔骚风嘘之。
在很长的时光里,我就是这么以为的,几乎不正眼视之。
当我读完世襄的《锦灰堆》,当我偶识这位以养虫、育鸽、饲鹰、精馔、藏物、识器立身的大玩家,当我见识了老北京那些平凡琐碎的“玩意儿”——那些即使在最动荡和苦难的日子里仍不肯牺牲的兴致与生趣,那些与骄奢无关、问汲于自然、求助于草虫的最低成本的快活……我开始惊叹,多么健康而美好的人!
世襄80寿辰,荃猷女士亲手刻了一幅红彤彤的剪纸:《大树图》。树上15枚果子,对应老伴的15类钟爱——
“家具”,世襄酷爱明式家具,著有《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研究》;“漆器”,是世襄最得意的学术强项,著有《髹饰录解说》;“竹刻
”,世襄曾致力于传统竹刻技法的恢复,著有《竹刻艺术》《竹刻鉴赏》;“套模子的葫芦”,世襄钟情葫芦种植技术和造型;“火绘葫芦器”,世襄擅长火绘葫芦……
爱天空、爱市井、爱草木、爱鸟虫、爱古今、爱神灵、爱路人……一辈子聚精会神、专注毫发,只知道爱,只埋头玩。有何不好?尘界的缤纷、热闹、蓬蓬勃勃,人世的动力、活性、快乐源泉,生命的元素、本义、真相谜根,难道不都涌向了这儿吗?他不过屏神静气、心无旁骛地为同胞集中演示了一遍。假如鲁迅能活两百年,很久以后,当时代不再为之埋伏那么多对手和险恶,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王世襄。
我曾给好多人推荐读世襄的书。读之,可明目醒耳,励足健体;可凝神细微,铸品养性;可知物辨机,享受妙趣;可贪生求饴,绝厌世之念。有人替他总结了很多成就:古鉴成就、收藏成就、学术成就、人格成就、爱情成就、美食成就……在我看来,他最大的成就即生活,即玩。一辈子地玩,有业无业、有名堂无名堂地玩,玩醉了,玩透了。“芥子纳须弥”的成就,非玩之初衷,而是无意之酿,犹如岁月寿盒。
世襄至交、翻译家杨宪益先生曾赠诗云:“名士风流天下闻,方言苍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称顽主,老大京华辑逸文。”在一个不会玩、不敢玩、忘了玩、没得玩、玩不转的年代,这堪称一份伟大业绩。
2009年11月,“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协和医院去世,享年95岁。依本人意愿,不作遗体告别,不设灵堂。
有人说,杨宪益、王世襄等朋辈携手西去,似乎约好了似的,似乎宣告了这样的事实:一个时代结束了。次晚,我所在的央视深夜节目《24小时》播出了一条新闻——那个最会玩的人去了。
片子的尾声,我写了一段话:
“读王世襄的书,你会对人生恍然大悟:快乐如此简单,趣味如此无穷,童年竟然可携带一生。你会情不自禁地说:‘活着真好!’如今,那个最会玩的人不能再和我们一起玩了。但他的天真、他的玩具、他的活法……将留下来,陪我们。”
【学者王世襄】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先生驾鹤西去,回归道山。虽知这一天早晚会来到,但看到朋友发来的短信,我仍独自发呆,半天没回过神来。
王世襄先生已95岁高龄,福建人,但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走在街上就是一个北京老头。一直到前些年,老爷子走到哪儿都爱拎着一个自己编织的提篮,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大学者,完全一副老北京的派头。
王先生出身望族,父母两系皆为权门。那些年人们都很穷的时候,他嘴里常常冒出让我听着都瞠目结舌的
事情。他说早年他读燕京大学(今北大)的时候,由于离家远,家里在学校旁为他租了个大院子,有中西厨子伺候,想吃中餐吃中餐,想吃西餐吃西餐。就这样,他还不好好读书,尽干养狗捉獾放鹰逮猫(兔子)之事了。所以他特瞧不起当时满街骑摩托车的小年轻,一见街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的摩托就说,这比骑马架鹰可土多了。
我和王先生认识是因为明式家具,那时王先生还住在北京东城区芳嘉园胡同一座深宅大院内。可惜此院今已不存,拆光盖了高楼,要不然可以建个名人故居,让喜欢明式家具的人有个凭吊之处,看看大家当年的生活状态。
那座大院是王家的祖产,可以隐约看出王家当年的风光。我第一次踏进王家大院时是一个晚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摸黑如同盲人。王先生住在内院尽东头的两间,其他房间均已被外人所占,他住的这两间,房矮屋深,潮湿阴冷。王先生披着一件棉袄,笑容可掬,让我坐在他那些名贵的明式家具上。我那时年轻,刚刚着迷古家具,没个深浅,这儿摸摸那儿弄弄的,也不知王先生心里是否厌烦。
今天已入藏上海博物馆的那批王先生收藏的着名明式家具,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参观欣赏,殊不知当年这些宝贝在王先生家的窘状。一腿三牙的黄花梨方桌用于切菜揉面,王先生在上面为自己也为客人做过多少次菜,无人可知。我清楚地记得王先生为我们炒菜起锅时的情形,叮当作响,菜未入口就涎水横溢。王先生是美食家,名副其实,不仅会吃还会亲自下厨,并能撰文评比美食的优劣。最逗的是有一次,一家美国大公司在王府饭店宴请王先生,他老人家自己在家先炒一菜,装入广口罐头瓶内,拎着去赴宴,并一路上对我说:“王府饭店的厨子不行,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那天在餐桌上,当王先生将自己炒的肉丝菠菜装入盘中时,满桌嘉宾鼓掌,啧啧称赞。我觉得客人只是出于礼貌,尤其美国人本来就爱赞美人,王先生却认真地说:“刚出锅时比这还好,这会儿塌秧了。”
每次和王先生吃饭都能听王先生讲关于吃的掌故,大多边吃边听边丢了,没记住几个。就是在乡下,吃农民做的饭食,王先生依然说好吃,实在不好吃时要上几份佐料,自己调制一下,顿时香气扑鼻。有一年陪王先生去山西闲逛,说闲逛还是有点儿目的,那时山西刚刚开始刮古董之风,当地并没人收藏,来的都是远道的人。山西人有贸易传统,当地农村许多人都以此为生,四处搜罗,就地变钱。我记得在平遥的一个村里,过一个小河一样的干沟,我到跟前都犹豫了一下,王先生健步如飞,45度陡坡一下一上,让小王先生40多
岁的我汗颜不已。
那次,在一个农民家中,我拽了一下王先生的衣角,示意王先生看炕头上那本被农民翻得脏兮兮的大书——《明式家具珍赏》。王先生无动于衷,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一对乌木南官帽椅,悄悄和我口语:“少见!”奇怪的是那家主人一老一少,老头儿卧床不起,干咳不停,问他话没一句礼貌回答;少妇忙于做饭,刷锅点火,让屋内狼烟四起,我们只好悻悻离去。出了门,我安慰王先生说:“您那本书是全村最贵的书。”王先生却说:“这对乌木椅早看见就可入书。”
我想,那家农民至死也不会知道明式家具泰斗王世襄先生曾光临过他家,他们更想象不到他们赖以生存倒腾古董的皇皇巨着的作者竟是一位貌不惊人的老者,还和蔼得没啥脾气。
说王先生没脾气是他的脾气不显山水,王先生其实挺拧的。我们去的那个村叫后郭,家家户户都以倒腾古董为生,不必敲门,推门就是客人。记得有一家大门紧闭,犬吠如雷,王先生非要进去看看。我说不行,实际上一怕咬了王先生,二怕咬了我自己。可王先生从小养狗,丁点儿也不怕,非要进门瞅瞅,拉都拉不住。他对我说:“过去有坐狗的,就不怕这类瞎叫的狗。”我当时还纳闷什么叫“坐狗的”,后来才知道就是偷狗为生的人。
王先生满嘴净是土词,北京土话按说我也知道不少,但他老人家的土话都是土话加行话,多少有点儿行业黑话的意思。提笼架鸟,养个鸣虫什么的百姓的乐儿,正是他最大的乐儿。有一次我去王先生家里,正值冬天,天黑风紧,屋中虽有炉火,仍得穿棉衣棉裤。看得出来,王先生见下一代人很亲,尤其能聊点儿嘎杂子事的,他都喜欢。聊着聊着忽然听见他屋中有蟋蟀串鸣,透着一股野趣的亲切。循声望去,炉边一窝两排穿着棉衣的葫芦,煞为有趣。虽已夜深人静,王先生依旧兴致勃勃将所养鸣虫一一展示,这叫油葫芦,那是蛐蛐,叫起来高低尖团,睡觉不寂寞,完全一副孩童模样。
这时的王先生已是70多岁的高龄了,我那时还不足30岁,按旧时辈分,大我40岁以上可以按祖父论辈分了,因此不论我多能熬夜,一看亥时已过,便起身告退,王先生有时还意犹未尽,多有挽留。
历史翻篇儿太快,回忆起来都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由于酷爱古家具,结识了王先生,但见面聊的净是家长里短的平常事,聊专业都是一句半句的,全靠心领神会。那些日子,王先生给我的感觉是文物伤着他了,少说为佳。一进他家门的墙上贴着他亲笔写的告示,按上级指示,不给来人鉴定,免开尊口云云。我每次坐定都在心里仔细念一遍,顺便欣赏他老人家
的书法。
王先生的字写得很好,功底很深。我带过几个朋友求过他的字,他都欣然提笔,我却没好意思要,原因是求字显得生分。王先生的大作《明式家具研究》出版后,我求王先生帮我题字留念,王先生提笔写下:未都先生有道雅鉴。行文亲切,毫无学者的架子,我当时惶恐至极,今日睹之,心中仍感慨无限。
我早年与王先生熟,从未想过能拥有他的藏品,他的许多藏品我都在他家不止一次地欣赏过,记得“犀皮漆”这一专业术语就是听他老人家讲的。王先生有一个明代犀皮漆圆盒,他每次拿出让我看时都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当时我连摸的勇气都没有。王先生告诉我,这个圆盒收入到《中国古代漆器》《中国美术全集》等着作中了,非常难得一见,一副炫耀的表情。2003年,王世襄先生的藏品《俪松居长物》专拍,我恭敬地将其收藏,至今在观复博物馆展出,算是对王先生的怀念。
睹物思人,王世襄先生已经作古,留给大众的是他等身的着作和他散落在博物馆和私人手中的藏品。我再一次感到,在文物面前,我们都是匆匆过客,只能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宝物总是聚聚散散的,古人说“水浮万物,玉石留止”。水就是时间,我们算是漂浮其上的万物;那玉石就是文物了,有着人类不具备的沉稳,有着人类羡慕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