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逼是高级别的褒义词
我接受牛逼是在1970年,我去北大荒的第三年。我从一个农业连队调到一个工程连去修建水库。调来的多是各连队领导怵头的好勇斗狠之徒。我是例外,不擅动手打架,是因为思想落后且性格抗上被扫地出门的。我中学时代挺进步,入了团。这工程连队刚组建时就两个团员,于是我作了半年的团支部书记,被撤职,因为和领导不同心,连里常常斗殴,我和各拨好汉们走的都近,但打小汇报太下作,我做不来。第一次豪饮就是连队打架头子刘学军在团部饭馆请吃。到场四人,他要了10瓶啤酒,2瓶果酒,说:“我俩喝啤酒,你俩(包括我)不会喝,来甜的。”我哪里喝得了一瓶,但在这些鲁爷们中间不喝是不可能的,晕乎乎的一瓶果酒就进了肚。席间他聊到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这小子够牛逼的。”我听着像骂人,就说:“你嘴里没好话”,意思是夸人怎么这么夸。他一瞪眼:“说小伙子牛逼,就是最好听的话。”我家是东北人,自己上的是北京重点中小学,少时不谙皇城根的粗话。从他的真挚中知道“牛逼”虽是粗话,却是京城底层最高级别的褒义词。
我觉得,提倡球场杜绝“京骂”,不到位。“川骂”、“沪骂”、“东北骂”就可以?一句话,球场上什么骂都不合适。为主队喝彩就是了,多火爆都不为过,辱骂对方球员就过分了。而用“牛逼”为主队喝彩没什么不行的。08奥运在即。到时外国友人问我们:牛逼是什么意思?告诉他:这是性崇拜在北京方言中的遗迹,北京人以此夸耀主队。谅他不会不理解,因为性崇拜的痕迹,或明或暗,见诸所有民族、地区的语言。四川话“雄起”、北方话“棒”,不也是这个意思吗,不过是因为其含蓄被众人忘记了源头。
今年三月敝人的学术著作《后物欲时代的来临》出版。书中说到,从本能上看,人有三种追求:舒适,牛逼,刺激。又说了一句堪称个人专利的招牌话:要追求“可持续牛逼”。为了这句糙话,一家出版社拒绝接受。我为什么在学术著作中坚持使用并不雅训的俚语。因为别的词汇均不到位。近似的词汇是“被承认”或“炫耀”。“被承认”有欠明晰处,似乎像一个“及格”(被承认)与“不及格”(不承认)的二元阈限。而这种欲望不是及格了就罢休的,相反是无休止的追求。“炫耀”有主观的意味,似乎自己不想炫耀就可以不炫耀。我将这欲望称为牛逼,其一是为更清晰地表达这欲望的性质。其二是可以追寻到生物性。我以为,讲到人的行为的基本动机,未达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能,就是未达根源。牛逼一词的原型是“牛屄”,其辞源本身透露出它的含义,即性炫耀与性崇拜。在动物的世界里面,雄性具有超过了同伴的性特征,有望获得更多异性。比如雄孔雀,尾巴越大就越可望得到更多的异性,反之吸引力就小。达尔文将之称为“性选择”,就是说,在选择的过程中“性炫耀”的特征(比如雄孔雀长长的尾巴)得以进化。虽然这种品质和秉性首先是朝向异性的,但是进化到人类这里,也有了一定的升华,转变为追求更广泛——兼容同性和异性——的承认。而忠实不变的是,这种追求被承认的动力仍然是根植在本性当中的。因此追求的方式可以转换,但追求本身不是想放弃就能放弃的。物质匮乏的时代,物质是牛逼的最好手段。我们的社会即将解决温饱,而温饱解决后的时代,物质不是可持续牛逼的手段。其一,过度的物质消费是身体承受不了的,是荒诞的。其二,以科技为基础的当代制造业使商品的复制易如反掌,你今天拥有最新的商品,别人几天后就拥有,牛逼不能靠物质了。那么“可持续牛逼”靠什么?这里不深说了。您要关心,买一本《后物欲时代的来临》。您读得懂,您想不到。
糙话是消灭不了的,它将与人类共始终。文明决不意味着糙话的灭绝,文明要捍卫多样性,多样性的空间中就有糙话的位置。文明只是打好隔断,将糙话放到适当的空间中。我为“牛逼”辩护是有界限的,我并不鼓吹它进入一切场合。但有两个场合是可以的。其一是学术著作。科学无禁区,如果在表达某个意思时其他词汇没有它恰当,那么就该用它。其二就是球场。球场不是礼堂,不是剧场,不是音乐厅,不是正襟危坐之地,是个奔放的、狂野的、拟原始的空间,它与牛逼确有合拍之处。反对骂人,到哪里都说得通。在粗野的场合反对粗话,太难为了您。
(载于郑也夫著《语镜子》,中信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