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夜谈|鞭炮最热闹的时候为啥是除夕晚上六七点?
今人常叹言过年没年味,我以为,年味消失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祭祀的日渐缺失。如今城里人过年几无祭祀,家庭向心力、仪式感和对先人的崇敬全部无所寄托、无从谈起,所谓“年味”,自然寡淡无味。
曾子曰: “ 慎终追远, 民德归厚矣。”礼拜先人是延续数千年的中国传统。祠堂是传统宗族社会的核心空间,目前南方保留的祠堂比较多,每年多少有些祭祀活动。无论南北方,以前城里大户人家也多会设家庙、祠堂,每逢年节家祭,隆而重之。而一般人家就在自己家里面摆供。
礼敬祖先的重要程度远超新旧交接。如今过年鞭炮齐鸣的高潮,在除夕午夜交子时前后。过去鞭炮真正最热闹的时候是晚上六七点钟,那是开始摆供上祭的时辰。交子时的鞭炮声远不及六七点钟的热闹。
依旧俗,汉人与旗人的祭祀有异:汉人讲究男尊女卑;旗人只有尊卑长幼之分,而无男女之别。以《红楼梦》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为例,贾府祭祀的主祭是贾母。长子贾赦、居官职者贾政、静修者贾敬——荣、宁两府之直系男性皆非主祭,都得听命于贾母。贾母虽是女流, 但辈分最高, 所以有此承担,而这断非汉人习俗。我家习俗半满半汉,清代旧设的祠堂曾在朝阳门内大街路南,民国后即废弃不用,一般祭祀转而在家里进行。
有祠堂时,祖宗牌位可常年摆放;转为一般家祭后,到过年时才在厅堂临时摆设祖宗牌位。自我记事起,我家祭祀已很简化。我记得几十个简易的牌位,由木块底座和竖直固定其上的倒U形铅条制成,移风易俗,因陋就简,不知是谁的发明。
缝制成小布口袋状的黄绫子牌位签平常存置于木匣子里,到祭祀时取用。每到家祭,小时候的我就负责往签条上套黄绫子封套。封套上是五世以内列祖列宗的名讳。我套好后不知次序,得由我父亲去摆。我家主祭跟满族不太一样,由作为独子的我父亲主祭。祭桌前有一个青铜的盘作为奠酒池,父亲手持铜爵,我用铜壶往铜爵内注酒。注毕,父亲将爵举过头顶,后于祭池奠酒。
对先人的祭祀不用佛教礼仪
奠酒以后就是行礼,过年时要行大礼——三拜九叩。跪叩于地下,磕三个头,站起肃立;再跪,磕三个头,再肃立;周而复始三次。跪时左腿微屈,先跪右腿,左腿继之;磕头不得如捣蒜,而是每叩一头,上身立起,再叩一头,再上身立起。现在许多影视剧中在行礼后往往有个合十的动作,实大谬。对先人的祭祀不用佛教礼仪。
供桌上要有五供,中间是香炉,两边蜡烛,再两边花瓶,是为五供。根据家庭的经济情况或者沿用祖宗传留下来的器皿,五供可以是铜质、景泰蓝质、瓷质。供时预先点好蜡,继而上香。上香时得三炷香一起,点燃以后分插三炷。牌位可能有两层、三层,只最前一排摆放碗筷。上菜时由用人持提盒传菜至门口,上供者为女眷,而非男丁,用人不能上供。我家上供时,由我的两位祖母和我母亲亲自端菜到供桌上。从开始摆供持续到撤供,香烛不能断,须得随时看护、及时更换。我家过年时也烧锡箔和黄表纸。北京香蜡铺一年四季都有生意,售卖黄表纸与成品纸钱。我家一般买黄表纸自制纸钱:裁八寸宽,对折,剪一个半月形,中间再剪一个方形的小孔,打开就得一枚枚“制钱”。再买一摞一摞的金银锡箔,叠成一个一个的元宝形,中间拿线穿上,整齐有序成一串,得金银“元宝”。室内祭祀时,室外置一火盆,同时烧纸钱与元宝。此时鞭炮齐鸣,正是除夕傍晚六七点钟。
有的人家摆供摆到正月十五,我们家摆供较简,自大年三十下午开始摆,到正月初一中饭后撤供。三十晚上摆的菜品为鸡、鸭、鱼、肉和果品,没有炒菜。摆供祭祀以后,众人休息聊天,过一个多小时开始阖家吃年夜饭,供桌上的菜品撤下后加热,年夜饭时吃掉。撤供以后至夜,供清茶一盏。大年初一早上供年糕,中午供饺子,随后撤供。我的父亲既有新思想又注重儒家人文传统,他认为,祭祀主要不在其形式的隆重与否,而是为保留对先人的怀念。
没有上供的东西,敬上一碗清水也算祭祀
以前,北京的饽饽铺(点心铺)售卖一种黏合在一起的“蜜供”,供祭祀时用。下大上小呈宝塔形,用鸡蛋和面,切成条状过油炸,用饴糖坨堆叠至五六尺高。有庭院的人家一般有“天地桌”,蜜供就摆在院子里。过了年以后把它砸碎,穷人孩子就去抢着捡食,是为“粗蜜供”。“精蜜供”为主人家自食,要精细得多,口感酥脆,饽饽铺里随时都有卖,但祭祀用的粗蜜供要在年前预订。国家大典自是隆重,皇家、贵族和平民,不同社会阶层的祭祀活动各不同。过去有位穷秀才, 孤家寡人,家徒四壁。年时,找块木板拿毛笔写上列祖列宗的牌位,没有上供的东西,就敬上一碗清水,碗还有破沿儿,贫寒至此也要保持对先人的祭祀。
我家从不祭鬼神,在我印象中,连祭灶都没有过,只有清明上坟、过年祭祀。清明时家中不摆供,端午、中秋小祭只祭直系近三代祖先。因我负责插牌位签,清楚记得过年祭祀要插三四十个,小祭就插我祖父、曾祖父的七八个就可以了。另有我祖父的冥寿需要祭祀,比较简单;其忌日则不祭。
我家的祭祀礼仪维持了很久, 到1964年开始简化祭祀,1965年风声鹤唳,1966年“文革”开始,祭祀完全消失。
从清代、民国, 直至20世纪50年代,过年的礼俗先无太大变化,随后由繁化简。尤其自抗战开始,一切趋向简化,祭祀活动亦随之逐渐淡化。近六十多年来,祭祀从简化到基本废除,过年的气氛也发生重要转变。春节礼俗的移易,从侧面反映了百年来中国社会生活的断裂和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