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走了,鸽子--(小说)
昏暗的路灯在中央大街的石子路上投下模糊的树影。石子路还是百十年前铺的,如今已让千百万人的鞋底磨得圆滑光亮。 卯卯双手插在裤袋里,摇晃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轻轻吹着口哨。那双来自“广交会”的棕黄色皮凉鞋,从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轻捷地滑行过去,发出一种奇怪的节奏。细碎的杨叶的暗影在他肩头的“特力灵”衬衣上跳跃。在卯卯看来,假如用这种天然图案设计衣料,将会是非常别致的。可惜没有人会想到这些。 天空湛蓝,街灯柔和,楼窗里传来舞曲,空气里弥漫着油炸丸子的香味。一切都很美好,同卯卯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愉快轻松。 卯卯舔了舔嘴唇,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歌子的头一句,穿过马路去。有意选择的那个位置,正好对着快要关门的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以便老远就可以望见自已。卯卯知道自己长得“帅”,走在街上,他从不放过从橱窗里欣赏自己的机会。一般来说,头发是“浪涛滚滚”的,裤线是“罗马11点”,皮鞋是“蓝光闪过之后”。卯卯象我们这个时代的有些青年一样,熟知父辈所不屑一顾的实用美术常识。 他对着玻璃捋捋头发,那张显得聪明而机灵的脸上漾着一层幸福的笑意。这种微妙的幸福感旁人是体察不到的。因为卯,卯平时总是笑嘻嘻的。他很少生气,除非是在他的愿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而他的愿望是极少得不到满足的。他是个独生子,是个幸运儿。 卯卯快走几步,想到前边理发店橱窗里再瞧瞧自己的发型。不知为什么,昨天晚上她竟盯着他的头发瞧了好半天。莫非那里头孵出一窝家雀了不成?她自己不是也梳着一种很特别的发型吗?象一盘圆圆的奶油蛋糕。卯卯咧开嘴想笑了,一整天他想到她就想笑。难道这就是平常人所说的恋爱吗?严格说,卯卯还没有体会过恋爱的滋味。他只是觉得自己很喜欢她。 他忽然发现橱窗里最左边的那张照片上的姑娘长得酷似她:眉毛高高挑起,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急忙把脸贴上去瞧,鼻子却在玻璃上重重碰了一下,碰得好疼。他猛然转过身,似乎希望一回头,在他的身后能发现她。可是,身后除了行人,什么也没有。 他第一次看见她,就是这么一回头。一回头就看见她站在树荫下,同生产科的杨慧大姐不知嘀咕着什么,脸就冲着他。正在抄黑板报的卯卯当时就惊呆了。她的脸是雪白的,白得没有一点儿杂质,就好象她的心也是这么洁净。红红的嘴唇,黑黑的眼睛,全让那洁白的皮肤衬托得格外分明。卯卯学过画,对颜色特别敏感。他第一眼就发现了今天光临电子仪表厂的姑娘简直是个现代的维纳斯。他的心怦怦直跳,手里的粉笔怎么也不听使唤了。那时候他正在画着报头的一枚象征四化的火箭,笔下出现的,简直成了一条熏鱼。他出汗了,眼睛却斜着那树荫。他感觉她的眼光是好奇而亲切的。他差点兴奋得要昏过去。然而当他镇静下来回过头去,她却已经不见了。象一个白色的影子,消失在六月的阳光中了…… 第二天一早,他象着了魔,4点钟起床,在厂门口等着杨慧大姐。他请求见那个白姑娘,哪怕她是住在雪山顶上。杨慧大姐对他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的。再说,她的丈夫还是卯卯父亲手下的一名推销员,有什么不肯帮忙的?他十拿九稳。果然,不到第三天,神秘的约会如期进行。那只雪白的鸽子(卯卯心里这样称呼她)栖落在卯卯的肩上。绝不是卯卯吹牛,就在昨天晚上,他同她散了整整一晚上的步。假如厂里的伙伴们知道这件事,准得羡慕得三天吃不下饭。 卯卯眨眨眼睛定了定神,忽然发现橱窗里照片上的姑娘是那么难看,连她一半都不及。他赶紧扭头走开去,却忘了观察自己的发型。 其实发型又碍她什么事呢?单单凭着他对她这样十二分的热情和崇拜,她也该觉得光荣。卯卯今年23岁,还从来没有对一个姑娘如此殷勤主动的呢!卯卯平时是懒得讲话的,可昨晚上一下子滔滔不绝,竟讲了那么多话!这当然是为了她啦。这一年中他接触过不下半打姑娘,竟然一个也没看中。而这只鸽子,她有多么幸运! 卯卯加快了脚步,从霁虹桥上冲下去。他突然焦急起来,恨不得一步跨到杨慧大姐家门口,好知道答案,知道究竟。当然,不管怎么说,鸽子飞落到他的脚下,这是十拿九稳的。他昨天晚上谈得多么热烈而出色!对了,他们还在霁虹桥的栏杆旁停了那么久呢: “我叫齐卯,你就叫我‘卯卯’好了。”他用从大人那里学来的男子汉口气介绍自己,显得落落大方。 姑娘穿一件白衬衣,配一条玫瑰红的喇叭裙,妩媚、动人。她眨着眼,象一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问:“你叫毛毛?皮毛的毛吗?” “不是,是……”他想说,是铆钉的铆,好象不对。到底是哪一个卯呢?在这以前他怎么就没想到过这问题?名字是舅舅起的,那叫袤,好象是什么宽广的意思。这个字实实在在太复杂了,要把它写出来,得用五线谱才装得下。于是,他翻遍字典,总算找到了这个笔划最少的卯字。尽管十有八九他把卯字写成印字,却也没有什么人发现过。但这难道能怪他吗?卯卯读书是从念语录开始的,要不是他生来比别的孩子还聪明些,怕连铆钉的铆字还不知道呢! 就在这关系到姑娘对他的第一印象的关键时刻,卯卯的不知第几根神经突然发生了作用:“嘿嘿,不就是子午卯有的‘卯’吗?对,子午卯有(酉),算命老头就念叨这个 … …” 姑娘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卯卯无法 判断 她 表 示同意 还是听 不懂 。他马上改变 了话题:“那你呢?你叫什么?” “江月。”她轻轻说,“我妈妈特别喜欢‘春江花月夜’那首诗。” 卯卯从来就没读过什么诗。他脸一红,马上问:“你在哪儿上班?” “群英水泥厂。” “大集体?” “不,街道办的。” 卯卯用指头弹着漆成绿色的铁栏杆上的图案:“那为什么不让你爸爸想办法,换个单位?” 她显得有点窘迫,讷讷说:“那怎么能换呢?怎么换?” “你爸干什么的?” “小学老师。” 噢。当然!卯卯心想:小学老师比饭馆里的跑堂还没出息。胡同拐角那家杂货店,尽是些戴眼镜的人排队买煤油。这年头,哪怕只有一点儿能耐的,也不会去花钱买煤油。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帮忙。我爸跟市劳动局长认识,打个招呼就行。一点不吹牛,我们厂全是干部子女,官儿最小也是个处级。厂里上班穿白大褂,比大夫的还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