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1958年刘少奇.周恩来对唐山铁道学院的视察

图文／机56 谈大同　（2009年6月 炎黄春秋网刊外稿）

1958年9月2日刘少奇、周恩来视察唐山铁道学院，图为与学校师生交谈。

1958年的唐山铁道学院大门(1976年地震中被毁)，刘少奇、周恩来就是从这里步行进入学校的。

我的相册中保留着一张珍贵的历史照片，它记录了五十年前一个重要的历史片断：1958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北戴河会议后，刘少奇、周恩来视察唐山市最后一天的下午，顺便视察了唐山铁道学院。时间过去了五十年，那段历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视察唐山铁道学院更是为人鲜知。但是，作为一个亲历者，那段记忆却是深刻、鲜明的，很难抹去。

唐山铁道学院是我国最早的高等学府之一，创建于1895年，先后使用过唐山路矿学堂、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唐山交通大学、北方交通大学等不同的名称，1955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更名为唐山铁道学院，是当时高教部的全国重点高校之一，行政上则隶属于铁道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央根据三线建设布局，决定唐山铁道学院内迁四川峨嵋。

当时，铁路建设的“三线一厂”(川黔、贵昆、成昆三条铁路和资阳内燃机车厂)是 三线建设中的重头戏，时任铁道部副部长的吕正操又兼任中央三线建设总指挥部副总指挥，而唐山铁道学院作为铁道部的下屬院校，内迁四川也就是大势所趋了。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唐山旧校址建于开滦煤矿唐山矿区煤层之上，地下煤层已被掏空，地面一直不允许再有新的建筑物，所以唐山校区除少量几幢两层楼的 老建筑之外，几乎全部都是平房，这在当时的高等院校中是绝无仅有的。

“文革”伊始，唐山铁道学院开始迁校峨嵋，仍然沿用唐山铁道学院的校名。直到改革开放时期，中央和四川省决定将学校迁入成都市，更名西南交通大学至今。正因为有这一段历史过程，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与学校擦肩而过，然而学校的老建筑在地震中却无一幸存。

1958年8月17日至30日，毛泽东在北戴河主持召开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除中央政治局委员之外，各省、市、自治区的主要负责人也参加了会议。1958年，是共和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年，也是作为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心情特别舒畅的一年。年初，他在中央政治局杭州会议、南宁会议和成都会议上连续严厉批评“反冒进”的错误观点，并为党的八大二次会议的召开定下了基调。5月， 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召开，会议正式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吹响了大跃进的号角，拉开了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序幕，这就是后来被称为“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三面红旗”。这一年，毛泽东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祖国各地。

八月北戴河会议是八届二次会议之后的一次重要会议，会议主要讨论一九五九年国民经济计划，涉及当前的工农业生产问题、农村工作问题、教育方针问题等等。会议上，毛泽东对人民公社这一新生事物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导致以后人民公社化运动在全国兴起；毛泽东为了完成当年钢产量1100万吨的目标(后来修订为1070万吨)，提出了全党动手、全民动员大办钢铁的口号。事实上，这一年七月底全国钢铁产量仅为380万吨，而剩下来的150余天时间内要生产800万吨钢，谈何容易。但是此时的毛泽东却是很有信心的，用他的话说，就是靠党的领导和人民的共产主义精神。这次会议之后，全国城乡到处垒起“小高炉”，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从此展开。北戴河会议上，毛泽东谈笑风生，旁征博引，谈到了超英赶美、恢复供给制、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时间问题……等等。

北戴河会议闭幕的次日，即9月1日，刘少奇(时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长)、周恩来(时任国务院总理)一起来到了河北省唐山市，进行了两天视察。先后视察了唐山钢铁厂等单位。

我是1956年考入唐山铁道学院，就读于机械系的。1958年， 对于全国高等院校而言是一个很不平凡的一年，唐山铁道学院当然也无法例外。这一年上半年，虽然反右派斗争已经结束，但对大学生们的“补课”仍在进行，先后有“红专辩论”、“向党交心”等等不是运动的“运动”，弄得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政治空气十分沉闷。下半年，贯彻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劳动生产 相结合的方针，开展勤工俭学活动，还有—部分同学天天参加体育活动，忙于放“体育卫星”。相当一部分很有名望的教授被划为“右派分子”，暂时无法走上讲台，有些课程无法进行。总之，1958年下半年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已经被打乱，我们机械系的大部分学生都在学校实习工厂进行勤工俭学劳动。

9月2日 下午三点多钟，寂静的校园突然沸腾起来，大家一边奔走相告：“少奇同志、总理来了！”一边向校门方向飞快地跑去。刘少奇、周恩来到学校视察，并没有事前通知，也没有派出先遣警卫人员，更没有在通往学校的马路上实行交通管制。回忆起来，那才叫真正的轻车简从，他们的坐车停在学校大门之外，刘少奇、周恩来下车一路步行进入学校大门。那时，学校大门没有保安之类的看守人员，当刘少奇、周恩来步入校门时并没有被人发觉，他们与陪同视察的中共河北省委第一书记林铁、 中共唐山地委第一书记刘汉生、中共唐山市委第一书记杨远等一行七、八个人边走边谈，信步向校内走去。既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人员，又没有戒备森严的保卫人员，当然也没有引起来往于学校门口的师生们的注意。后来听说，是一个在校门附近玩耍的小学生最先发现了刘少奇，“那不是刘少奇吗？”一声惊呼，引起周围人 们的注意，一时间，人们才楞过神来，走在校园大道上的竟然是敬爱的少奇同志和周总理。

当刘少奇、周恩来走到南讲堂和图书馆之间的时候，从教室里、宿舍里赶过来的教师和学生已经挤满了道路和两边的草坪，少奇同志和周总理仍然是那样从容、那样和蔼，不停地与站在大路两边的师生们亲切交谈。总理看见机56年级女学生穆佩惠拿着一付垒球手套，问她是干什么的，得到回答后，总理向周围的师生们问起了学校体育活动的开展情况；少奇同志看见站在路旁、还没来得及换下工作服的机56年级学生张洁民，得知他刚从实习工厂劳动归来，饶有兴趣的问他干的是什么工种？累不累？并与周围的师生们讨论起勤工俭学、半工半读以及两种劳动制度、两种学习制度来了。一个小孩一直站在总理身边，总理摸着小孩，低下头去与他开玩笑地说：“你也是教授？”小孩回答说：“我不是教授，是小学生。”总理亲切的说：“好好学习，将来也可以当教授呀！”少奇同志和周总理不停地与周围的教师、学生亲切交谈，谈得那样随便、那样和蔼，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也没有空洞无物的说教，更没有那些生硬的政治口号。在场的师生尽管情绪很激动，但也没有任何拘束，就象是朋友间的随便叙谈，回答着少奇同志和周总理的问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路旁、草坪上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少奇同志和周总理已经无法前行了。

当天，院长钱应麟恰好不在校内，在家的院党委副书记刘毅(女)闻讯后匆忙赶来，在向少奇同志和周总理作了自我介绍后，与在场的林铁、刘汉生、杨远等几位省市领导同志手拉着手，阻挡着拥挤过来的人群，尽力维持现场秩序。少奇同志和周总理仍然是那样从容和镇静，继续和身边的师生们交谈着。看到人越来越多，实在无法前行的时候，周恩来指挥大家：“同学们都坐下来！”说话之间，他和少奇同志带头坐到了草坪上。这时，前面几排的师生也陆续坐下来，现场秩序开始稳定，站在后排想目睹少奇同志和周总理风采的师生们热烈地鼓起了掌。

“欢迎少奇同志、周总理给大家讲话！”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了一声。在总理身边的刘毅也问刘少奇、周恩来听不听学校工作情况的汇报，希望两位中央领导同志能给师生们讲一讲话，周恩来站起来向大家说：“今天，我和少奇同志是来看望大家的，是来听大家讲话的。”说完，他们又和周围的师生交谈起来。

那天，刘少奇、周恩来都是穿着浅灰色卡叽布的中山装，近看领袖头洗得都已经泛白，显然是旧得不能再旧了，只是洗得非常干净。9月的唐山，天气还比较热，随行的林铁等同志都脱下外衣，搭在手臂上，但刘少奇、周恩来的外衣扣子系得很整齐，连领口上的“风纪扣”也没马虎。

由于围在两位中央领导同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继续前行已经不大可能，时间也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在随行人员的一再提醒下，刘少奇、周恩来挥手向大家告别：“同学们！再见了！”群众中也发出了“少奇同志好！总理好！再见了！”的喊声，目送他们缓缓向学校大门而去，不时，看见他们回头挥手向大家致意。

当天晚上，学校广播站播出了刘少奇、周恩来视察学校的消息。当时，学校不可能有好的照相机，事前又毫无准备，大概是院刊编辑部的记者闻讯赶来，拍下了有限的几张珍贵照片，我保留的这张照片是其中之一。照片大概是用当时最好的海鸥120型相机拍摄的6×6胶片。50年前的那场世纪浩劫中，刘少奇蒙寃，周恩来的地位也几度岌岌可危，保留这张照片是担着极大政治风险的，我把它包严藏好，躲过了那一段风雨如晦的特殊时期。照片拍于1958年9月2日下午，画面上的刘少奇、周恩来正在同唐山铁道学院的师生们交谈，刘少奇左边露出半个身体的是时任中共河北省委第一书记的林铁；周恩来右边只留下背影的女同志是时任中共唐山铁道学院委员会副书记的刘毅。

照片上的刘少奇、周恩来，略显疲惫，那是他们在北戴河会议后又马不停蹄地视察唐山钢铁厂和其它工业企业，最后才来到学校，这对于两位六十开外的国家领导人来说，确实十分辛劳，是超负荷的工作。尤其是刘少奇，头发花白、神情凝重。这一年年初南宁会议上，毛泽东再次严厉批评“反冒进”，刘少奇、周恩来都为此主动承担责任，在会上作了检讨。刚刚结束的中央政治局北戴河扩大会议，毛泽东坚持1100万吨钢铁生产计划，提出全民大办钢铁的口号，作为一直在一线主持国家经济工作的刘少奇、周恩来不会不去考虑此举的客观可能性及可能带来的后果。从刘少奇凝重的神情中，可以解读出他内心的几分焦虑。

我在国家图书馆微缩资料阅览室查询过1958年9月的《河北日报》，9月6日报纸一版登载有《刘少奇委员长、周恩来总理视察唐山市》的新闻稿，记述了9月1日、2日视察唐山钢铁厂等单位的情况，对唐山铁道学院的视察只提了一句话，没有进一步的记述。北戴河会议闭幕的次日，即9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立即行动起来，完成把钢产翻一番的伟大任务》的社论，一个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兴起，工人不生产、农民不种田、学生不上课，千百万城乡群众在自己建起的小高炉前，用矿石、废铁昼夜不间断地炼起了钢，演绎出20世纪最为愚昧的一场闹剧，党和国家也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作为亲历者，刘少奇、周恩来1958年视察唐山铁道学院的这段历史，一直珍藏在我的记忆之中，感到它的厚重、它的真实、它的温馨。上世纪五十年代，人民群众与党和国家领导人之间的关系是比较融洽的，人民群众对他们有—种发自内心的信任感、亲切感。那个时代，群众除了对毛泽东称主席、周恩来称总理而外，对刘少奇、邓小平等领导人都很自然地称为 “少奇同志”、“小平同志”；他们外出视察，真正坚持轻车简从，没有警车开道、没有提前交通管制、没有随行人员前呼后拥、没有清场封锁、更没有提前准备指定专人按规定回答提问等等很不好的风气。从刘少奇、周恩来等共和国第一代领导人身上，让人难以忘怀的还有他们的领袖风采和个人魅力、他们的朴素、随和以及他们的亲和能力。他们在唐山铁道学院视察的一个多小时中，与师生交谈时，丝毫没有那种居高临下、装腔作秀的感觉，也没有那些空洞的政治口号和公式化的说教。他们把自己与人民群众摆到一个平等的位置上，他们既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又是有血有肉有个性的普通人民群众中的一员。

刘少奇、周恩来视察唐山铁道学院已经过去了5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或许它仅仅是一片小小的花絮，但它也许能为那段历史作出一个注解，让我们去探索历史的真实。今年恰是“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的50周年，又是改革开放的30周年。“全民大炼钢铁”始于北戴河政治局扩大会议，改革开放始于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都是党的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重大转折。两个会议，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功过是非，历史已经做出了公正的评价，我们要避免50年前那种超越客观可能的盲动，更要珍惜30年前我们党所做出的符合社会发展潮流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