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铭文章
一 夜 苍 白
文\刘大铭
本文作于2010年深秋,荣获第十二届少年作家杯A组文学
类,全国金奖
题记:
许多年后,当我踏上这片广阔的田野时,我总会与不同的陌生人擦肩而过,我留意他们的脸庞,动作,气息。我坚信,命运是世间最伟大的魔术师,把一切陌生串联,把一次瞬间的邂逅,变成终身难忘的相遇。没有好,也没有坏,命运魔术里,谁也道不清谁是谁的谁。
春季的第一天,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出生在这片土地上一个普通的家庭里。作为这个家里的第一个孩子,父母对他抱有了很大的希望,他在初春降生,父母送他了一个顺口的名字:王小力。寓意很简单,活力朝气,用足够的力气开垦更多的土地。
这是个不算富裕也不算穷的村子,村民们丰衣足食,一年下来,虽然挣不了大钱,却也能填饱肚子,过得幸福和谐。
王小力的父母也是这个村子很平常的一员,他们像大多数人那样,每天把精力全部老老实实上交给田野,希望用自己的忠实,换取田地慷慨的给予。王小力也学会了用锄头去数日夜星辰的交替。他的视线眺望不到村口,自然也看不到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他热爱这片土地,这些田野,给他的灵魂打下了深深的印记----他是农家的儿子,要么用力量劳作,要么用智慧反抗。
王小力当然喜欢后者了,他是极为聪明的,转眼他就六岁了,开始到了上学的年纪。 如果不出意外,王小力顺利的去读书,他的父母继续种地攒钱,小学,中学,大学,一级一级的向上走,一步一步“用知识改变命运。”本来王小力可以进入这个机械化的生活加工厂的,可惜„„
刚刚入学一周的他,便在第八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开始流鼻血。
迷迷糊糊的他,一直往里吸,他把这血当成了鼻涕,可是他发现这是吸不进去的,他一下子醒了,惊恐的用手去抹,试图用手挡住,可他发现根本挡不住,这“鼻涕”像自来水一样迅速的把手包围了,王小力从来没这么难受过,他感觉视线里的东西变成了很多个,喘气也很费事,鼻血顺着鼻腔流到嘴巴里,呛得他剧烈的咳嗽,空气全部从口腔被压缩出来,他想叫,可就是叫不出来„„
他的父母进来后,看到满头,满脸,满手,满床都是血迹,以及躺在血泊中的王小力。 他们尖叫一声,男人抱起儿子,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医院„„
王小力被转到了县医院,在这里,医生给出了他们答案“急性白血病”
“嗡嗡”的声音在王小力父母脑间不停作响,他们感觉到,这不是一个病,而是可以夺走生命的魔鬼。
“大夫„„那,看好我的儿子需要多少钱?”男人把手攥成了拳头,艰难的挤出了这句话。 “我们这里看不了,你赶紧转省城吧,少说得三十万,还得移植骨髓,化疗,输蛋白,而且即使能治,活的概率也是五五开„„”大夫也有点不忍了,他知道,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拿出这么多钱呢?很多城里的家庭,还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走了„„
男人的眼睛一下子失去了神色,面如死灰的盯着医院的水泥地看,女人更是抱着刚醒来的王小力,大声的痛哭起来。
他们带王小力回家了。
是去等死吗?让淳朴的王小力父母干这种间接杀人的事,比杀了他们还痛苦十倍。他们是回来筹钱的。
男人开始先从家里找起,灯管,床单,报纸,锄头,桌子,甚至连炉子里没有烧完的半截黑柴火也被拿了出来,接着男人又跑去院子里,猪,牛,羊,狗,挨个的全部都被牵在了一起„„ 女人抱着王小力坐在床边。
男人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于有些疯狂,他一层一层的撕掉贴在墙上的画报,让本来漂亮的墙面露出它的本相。“嘶,嘶”的纸片破裂声响彻空荡的屋子,刹那间,漂亮的墙面全没了,露出黑色的墙面,一个家什么都没了,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而男人此刻还在更快速的撕着,好像是这画报让王小力得了病。
女人再也忍不住了。
“你那么生气干什么啊,房子有错吗?”
没有回答,依旧是“嘶,嘶”声。
“有事你不是要好好解决吗,你这是干什么啊”女人略带哭腔。
突然,男人不撕了,转过来歇斯底里的咆哮。
“那他妈的我怎么办?!我想卖吗?我想撕吗?我不知道过好日子吗?!”
女人一下子哭了,王小力也吓得哇哇抽泣着。
„„
这个院子和这些动物都有了新的主人,而他们手中则多了两万元。
省城医院里,王小力住在一个十人一间的大病房里,五湖四海的人让病房变得像菜市场,白色的墙面上,早已有了陈年的污垢,空调像发了炎的喉咙,艰难的呼吸着。就是这,还是省城最好的医院,只是王小力没钱上楼住罢了——楼上都是三人间,还有单间。
他们来了有一周了,这一周,两千元就不见了,虽然在浩瀚的医药费里,两千元很少很少了,但对于只有两万元的王小力一家,是个不小的打击。
王小力做完了基本的化验,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这些天很稳定,医生们针对他的情况还在进一步做研究。
男人还在想办法筹钱,蹲在地上的他,头发略显散乱,隐隐竟然可以看到白发,他除了吃饭照顾王小力,都蹲在这个角落,头低着。女人走到他面前。
“起来走走吧,我看这钱也还能撑几个月呢,说不定,治疗几天就好转很多。”
“我要出去打工。”
“做什么呢?”
“工地。”
“一月开你多少钱?”
“一千五,明天上班。”
女人沉默了。她掏出三百块钱塞给了男人。
他们本来计划的很好,用两万顶一段时间,男人出去挣钱,一周两千的医药费,他们也可以勉强接受,至少还能撑个七八周吧„„他们一下子觉得似乎又有希望了,也许治疗几次真的会好,王小力这两天,没有再流鼻血„„三十万,也有十五分之一呢现在„„
可惜,他们忘了两点,1,病,永远不会被人主宰。 2,他们没有分数的概念。
当天晚上,王小力又发病了,满头,满脸,满手,满床单的血迹。急救室的灯一下子打开了,抢救了很久,做了化疗,输了蛋白,躺在床上的王小力,脸色煞白的蜷缩着。
一夜,就是一万五,加上花去的两千,还有不足三千的押金。
一切计划都破灭了,刚刚燃起的火苗就被龙卷风狠狠的吹灭了。
男人蹲在楼道里,眼睛里满是猩红的血丝,女人蹲在王小力旁边啜泣。一切那么相像。 “还去什么工地呢?恐怕没去两天,他们就会被饿死在医院了。”男人在心里想着,他的双手又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手掌里,血液洗涤着他指甲里黑色的污迹„„ 一夜过去了。
次天清晨,王小力的母亲照常起床,却没有看到男人的身影,她找遍了医院,去了工地,打电话给了老家,结果都是一样,没有男人的踪迹了„„女人拉开自己的包,发现最后的五百元也没了,那是平常他们在医院的生活费,连同里面的硬币,散钱,一个子都没剩下。 女人彻彻底底的绝望了。她知道,男人跑了,拿着最后的救命钱,抛弃了他们母子„„女人掩面抽泣了起来,越哭越大声,最后放肆的大声嚎啕起来,王小力也哭了,他知道,爸爸走了,没有爸爸了„„
“押金余额不足两千,请及时缴纳费用,确保治疗顺利。谢谢合作。”
刚从痛苦中清醒的女人,第一眼就看到了这张条子。她已经接近了疯狂的边缘,头发胡乱的披在双肩,眼睛肿的地方带着刺眼的通红,这红色遍布全脸,让人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她被逼到了边缘,她转头看到了熟睡中的王小力,想着自己不到十年的婚姻,想着自己三周前的生活,想象王小力流鼻血的那天早晨„„她心逐渐的开始结冰了,她看向自己的身体,她抚摸着自己的心脏„„也许只有器官值钱了吧,我就卖掉自己的所有器官„„救好孩子,自己也离开这个苍凉的世界„„
她找了院长。答案是,法律规定不允许有人体器官的生意买卖存在。只能是无偿捐献。 女人呆呆的坐在房里。
下午的时候,病房里来了一个人,说是要找王小力母亲,这人戴着黑色边的眼睛,穿着黑色的衣服,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大姐,我是记者,院长告诉了我您的情况,我是代表基金会来的,基金会愿意帮你们解决困难,孩子所有的费用,基金会愿意承担„„”
女人晕倒在了这间病房,记者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听到好消息,却晕了过去。 冰火两重天的考验,又有几个人坚持的住呢。
记者好像就是王小力母子的天神,在刀锋刺向心脏的时候,给了他们一块挡板。而这仅仅发生在王小力父亲抛弃他们后的一天。
来回在天堂与地狱间游走的女人,此时此刻就好像进入了一场幻境,她坐上了一个没有翅膀的飞机,飞机从万米高空坠下,擦着地面冒出火花,即将爆炸的前一刻,飞机生出了翅膀,带她周游了全世界„„记者无非就是这个翅膀。
一晃半年时间就过去了,女人虽然没有完全走出悲痛中,但也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王小力每天从病魔的怀里往前爬着,时时刻刻都想挣脱束缚。
出于同情,出于好感,这个记者每周都会以私人的身份,拿着自己的工资来探访王小力母子。 接近半年的时间,也让女人彻底的了解了这个小伙子,原来,他们还是老乡,都住在一个X县下属的那个小村子里。
女人把记者当成大恩人,大救星,甚至在夜里虔诚地为记者祈祷平安。
“大姐,小力过两天就要手术了,基金会那边会继续给医院打钱的。”
“谢谢你,小王,每次都这么客气啊。”
“呵呵,这也不是我的功劳,都是基金会„„我这两天要出差去了,估计得有一段时间不能过来了,小力手术不用担心,骨髓配型也已经找好了„„”
又是一番寒暄后,女人送走了记者,还带给他两个足有碗口大的苹果,记者口袋一个,手里一个,笑着走了。
一周后,到了王小力该手术的日子,可是基金会以骨髓移植手术费用庞大,资金需要周转为名,一直拖着。
王小力母亲当然不好说什么,第一因为她不熟悉基金会的人,钱的事情都是记者在帮忙周转。第二,基金会帮助小力很久了,治疗费用这么昂贵,但基金会一直很大方很干脆。第三,王小力病情一直很稳定,不会有什么事情的,都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一两天了。
对于一个被帮扶的对象,这已经算是很好很好了,王小力母亲心里始终没敢忘记别人的大恩大德,对于记者和基金会她是恭恭敬敬,言听计从,那是他们的恩人啊。
一天,一周,半个月„„
王小力在医院的押金也快用完了,更别说手术了,女人有点着急了,忍不住去向院长问了一下,得到的还是相同的答复,资金需要周转,再等等。
这天晚上,王小力又发病了。这次不光是流血,连神智也开始变得不清楚,王小力的细胞被病魔和时间联手,疯狂的杀死。急救室紧急地打开了灯,王小力虽然每天都在输蛋白,这样的情况突然发生,令医院措手不及„„
时间飞快走到了凌晨,急救室灯仍然大开着,王小力母亲一脸憔悴,无力地瘫坐在急救室门口的椅子上,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急救室亮着的灯„„
急救室的门打开了,同时走廊跑来一个人,王小力母亲一下子站了起来,朝着急救室跑去,走廊的人向她追去。
“嫂子,嫂子!”王小力的母亲看向了走廊,来的人正是男人的妹妹!王小力母亲迟疑了一下,停在了那里。
“有我哥的下落了!”
她对王小力母亲说了几句话„„王小力母亲瞬间石化了。她呆坐在椅子上,泪在眼眶打转,怎么都流不下来,脸上有憔悴,悲伤,难过,不可思议,愤怒,几种表情神态集中在一张脸上,让这张脸显得无比的诡异,甚至有点变形。
急诊室的医生也跑过来,在王小力母亲面前停下,略显急促的说道:
“我们现在要为病人进行骨髓手术!不然病人会有生命危险,赶紧交钱吧,这样抢救下去不是办法!快点商量,我在办公室等你回话!”
女人仍然被石化般呆在那里。
她听到了关于那个男人的消息。
那天晚上,男人拿着仅剩的五百元走了,去各家亲戚借钱,并许诺无偿为他们做苦力,并给各家亲戚压了一部分押金,才凑到了五千元,可是在返回的路上,被车撞了,司机没有停车,扬长而去„„男人被好心人安排在医院对面的那家医院里治疗,整整半年都还没有好,也许一辈子就得这么躺着了。
那家医院就与王小力所住的医院隔了一条马路„„
逃逸司机在昨天终于被抓住了,派出所联系上了男人的妹妹„„逃逸的司机姓王,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此刻正呆在公安局里„„„„
女人的泪啊,如雨般一直向下落。
一直以来,根本没有任何基金会,那只是记者与一家老板的权钱交易,记者有老板的把柄,从而一直要挟他资助王小力母子,因为他心里很清楚,王小力母子就是被他撞成植物人的男人的家人,记者逃脱了法律制裁,但良心不安,一直以这种方式救赎这自己的罪孽,直到那
天,警察传讯他去警局„„
记者落网,老板落网,男人成植物人,王小力在急诊室,生死不明。
谁来支付这笔空缺的医药费?最后医院出了手术的钱。
可王小力最终还是死了。
今晚的夜,变成了苍白色。
一夜,苍白。
女人回到了那片田野,低头卖力地挥舞着锄头。
“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把自己的恩人告了,有个记者啊,姓王,当初拼死拼活帮她呢,现在进了局子咯,好人没好报啊。”
“你是有所不知,那记者还是他的大仇人哦,撞了她男人假慈悲呢,良心不安呀,这女人死了孩子又有个瘫痪的男人,命苦啊。”
“那啥是好人坏人啊,我这都糊涂了,又帮又害的„„”
“嗨,这年头,好人坏人,还不都是一张皮吗?你看的出来?”
转眼我在地里站了一上午了,我的心还是久久不能平息,望着田野还劳作的人们,我的脑海中始终浮现那一家三口淳朴的笑脸„„
这一切,都属于这个平静温馨的农民之家吗?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