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我想知道我是谁
没人喜欢赵姨娘。 因为她说话倒三不着两,一张嘴就讨人嫌;为老不尊,竟然跟小戏子们动手打架;心术不正,背地里用巫蛊之术差点要了宝玉和凤姐的命;为人粗俗,一张嘴就是粗话脏话;教子无方,把公子哥儿贾环教得也猥琐粗鄙;更别提成天撒泼胡闹,惹得人人鄙弃。 赵姨娘的毛病,随便扫扫就是一箩筐。偏偏这样一个人,竟然登堂入室做了荣国府的姨娘。 她没什么背景,前身只是个丫头,能成为姨娘,就是走了狗屎运。 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为了家族利益着想,娶正房太太大都要挑门第、挑出身,乃至挑是正出还是庶出,门槛高、条框多,竞争者自然就少;而纳姨娘则不同,对小老婆的出身门第没有太高要求,这就导致狼多肉少,竞争激烈。丫头想成为姨娘,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过五关斩六将才可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首先,要美。王夫人推荐袭人做姨娘时说过“”一个“虽说”,透露出了豪门选妾的标准:漂亮是第一要务。 其次,除了长相,秉性温良也是小老婆的必备条件,袭人、平儿就是范本。如果一个女孩子只有美貌,个性却很惹人厌,也不会在考虑之列。 还有,在那样拥堵的人群里,没有一点过人的心机是走不上前台的。小红那么机敏,在宝玉房里呆了好几年,愣是做了透明人,全都因为宝玉身边的人“”,防备森严。所以,还要够聪明,善于抓住机会。 一条条对照下来,赵姨娘的成功便显得匪夷所思。 她出场时,两个孩子都已成人,先不说实际年龄几何,照曹雪芹的眼光看,她已然是个老女人了,懒得描述,所以赵姨娘面貌不详。 提起她素日的为人,大家都皱眉。 她的心机更是不敢恭维,经常干一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宝玉被她下蛊陷害,命悬一线,她一不知道装样子假哭慈悲,二不会干脆躲一旁偷乐,而是猴急地劝老太太赶紧给宝玉穿上寿衣,打发他上路,结果被吐了一脸唾沫。称她为“愚妾”,倒也不冤枉她。 荣国府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姨娘,竟如此另类不堪,真是吊诡。 当初是谁选的她? 赵姨娘的奴才身份是世袭的,她家几代人都供职于贾府。所以后来她兄弟亡故,申请发放亲属丧葬补助时,贾府按例将她划在“家里的”这一拨姨娘里,比“外头的”少给20两银子。作为贾府的土著,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作为候选姨娘,她的秉性如何,一个群众考察就会露馅。 选妾,有点像给正室配备副职,选定之前必须要询问正室的意见。而正室要考虑的,则是这位未来的副职和自己的个性匹配程度,例如凤姐就选定了平儿,宝钗早早看好了袭人;婆婆的看法更为关键,婆婆是旧时家里主内的一把手,这样的大事必须要由她拍板,更何况荣国府还有贾母这样的老人精。 很显然,贾母和王夫人对赵姨娘的态度,分明是十分不待见和看不起的。王夫人从没有给过她一副好脸子,动辄把她臭骂一顿;贾母在全书里也只和她正面接触过一次怒骂外加吐她一脸唾沫。种种迹象表明,她不会是她们看上的人选。 这样一来,赵姨娘的上位便显得很蹊跷。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非正常途径。 曹雪芹写她时,对她的外貌未着一字,然而她晋升的最大资本,恰恰就是她的外貌。 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人送外号“玫瑰花”,极言其美。她正是赵姨娘的女儿。 最标致的丫头晴雯被王夫人冤死,真正原因是因为太像年轻时的赵姨娘。王夫人一见俏丽的晴雯,立时“”,骂道:“她的美貌毋庸置疑,只是曹雪芹厌其为人,不肯正写,读者很容易将之想象成一个丑陋的女人。 美貌就是生产力,赵姨娘当年就是用自己的美丽迷惑了贾政。 她一开始可能只是伺候贾政的丫头,生得美,会打扮,爱卖弄,外带有一点刁刁的小脾气,在一群温顺的女孩子里,就显得十分出挑,引起了贾政的注意。又美又各色的女孩子,往往会有一种奇异的风情,她们性格上的缺陷,要等到人老珠黄以后,才会显得格外刺眼。 和贾政相处之初,她兴许使过一点小手段,也许没有,只是借着贾政有意,便顺杆往上爬,抓住了机会。不管真相如何,反正在王夫人和贾母眼里,不是贾政占有了她,而是她勾引了贾政。 可以肯定的事实是,她和贾政先暗渡了陈仓,将生米煮成熟饭,甚至怀上了贾政的骨肉,才让讲规矩爱面子的荣国府不得已接纳了她。探春曾哭着对她说:“”话里有话,似有苦衷。说得一旁的李纨“”,似乎在努力遮掩什么。 贾母骂她时,用了“淫妇”这样极端的侮辱性字眼;王夫人因为贾环推蜡油烫了宝玉的脸,也把她叫来臭骂,说她“,这些话句句都有所指。王夫人还为此留下了病根,一看到和赵姨娘有几分相像的晴雯,便想起往事,如临大敌,自怨说“,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在袭人提到要让宝玉搬出大观园时,王夫人的第一反应是“”?高度敏感。袭人说出“”一席话时,点中了王夫人的死穴,她脱口而出“”,近乎感激涕零了:“”能提到这样的高度上来,一定不是平白无故的。赵姨娘同贾政干过的丑事,给王夫人留下了可怕的心理阴影,所以她要誓死保住宝玉这块最后的阵地,绝不让他同跟前的丫头们有染。 贾政最小的两个孩子,探春、贾环都是赵姨娘所生。这暗示贾政有了赵姨娘后,王夫人就失宠了,空有妻子之名而无妻子之实。 贾政与王夫人对话,语气、表情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内容除了家族管理日常事务外再无其他。袭人劝王夫人时曾说“”,可见两人关系疏离已不是秘密,夫妻之间只剩下了责任。 而和赵姨娘就不同了,琐碎之间透着不动声色的家常温馨。第72回,赵姨娘求贾政把彩霞给贾环,贾政说等再过两年,人选他已经给宝玉和贾环都物色好了,赵姨娘说宝玉早都有了两年了,你还不知道?贾政问谁给的?赵姨娘刚要说话,外面一声响动,吓一大跳。写到这儿这一回就结束了。下一回一开始,就说那原来是窗户没扣好掉下来发出的响声,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带人关好窗户,回来伺候贾政睡了。上一回结尾的话题貌似被拦腰截断。 这一节,曹雪芹处理得特艺术特高妙,像京剧电影里的大团圆结尾,男女主角携手就寝,往大红的帐子里一钻,镜头锁定在放下的帐子流苏上,银幕上随即旋出个雪亮的“完”字。这样的结尾很东方,意在含蓄地告诉读者:这个“完”字其实是不能说的开始。果然,不一会儿,卧底丫头小鹊儿就跑去给宝玉报信:我们奶奶在老爷面前如此如此说了你,你可要小心啦前面截断的话题续接上了,原来赵姨娘借着床笫之便给贾政吹了枕边风。是老曹没明说。 贾政,就是“假正经”的谐音。别看他满口仁义道学仕途经济,在王夫人的端庄与赵姨娘的妖骚之间,他性爱的天平还是偏向了后者,关上房门,他一样是个好色的男人。 以王夫人大家闺秀的身份,自然是不屑与赵姨娘争宠的。为了化解失爱的痛苦,她开始吃斋念佛。古往今来,成千上万被丈夫冷落的女人,在经过痛苦沉淀之后,从心寒到心死,都去信了佛,以寻求内心的平静。 至少在讨老爷喜欢这一点上,赵姨娘占了上风。既得宠,肚子又争气,生了一双儿女,特别是有了贾环这个儿子,她更有了指望,恐怕做梦都会笑醒吧。 可惜她猜得出开头,却猜不出结局,从她为人妾侍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凉基调。 豪门望族的小妾们,主不主,仆不仆,是最为尴尬的一个群体。 妾便是“怯”,需要仰人鼻息,小心翼翼地看正室的脸色;妾也是“窃”,永远偷偷摸摸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妾更是“且”,得过且过,凡事忍让方能平安到老。 在隆重正式的场合,见不到姨娘们的身影。她们是没资格参加的,只能躲在自己的小院里独自寂寞,欢笑丝竹之声破窗而来,俨然两个世界。 即便是家宴,没有正室的允许,妾侍也不能入席。宁国府中秋赏月,贾珍自己关起门设宴。因为要行令,尤氏才叫侍妾们入席,她们才“”。这待遇还算好的,荣国府那边,王夫人连眼角的余光里都容不下赵姨娘。 露脸的场合没她们的份儿,没有面子,里子也不怎么样。除了每月二两银子的份例外,她们再无其他收入。赵姨娘要粘双鞋,却连一块像样的缎面都没有,在一堆零碎绸缎弯角里挑挑拣拣,向管她讨要缎子的马道婆“”,说道:“十分寒酸。堂堂贾府,号称“,不知道的,以为里面的女人们定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缺钱花,谁能想到姨娘的生活竟会如此拮据。 后面的一件小事才真正点到问题的关键。赵姨娘问马道婆前日送的五百钱给药王上供了没有,马道婆说上了。赵姨娘又一次“叹口气”:“在上一段,贾母刚刚让马道婆在佛前替宝玉点了个海灯祈福,每天五斤油,还吩咐今后每逢宝玉出门,都得拿上几串钱,专门施舍给僧道和穷苦人。原来,贾府并不是没有钱,关键要看给谁花。 大家图好玩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凤姐使坏,叫贾母也拉上赵、周两位姨娘。别人或是随即就报了数,或是“”就拿了银子来,只有去找她们的丫头“”才回来,估计是她们为出多少银两很是商量了半天:多了出不起,少了怕得罪人。最后还是决定出二两银子,这是她们一个月的工资。还是尤氏做好人,私下做主还了她们,她们却不敢收,尤氏说:“两人“”。 尤氏在主子奶奶里算是心善心软的,她知道姨娘们生存的不易,称她们为“苦瓠子”,叫凤姐不要欺负她们。苦瓠子,一种草本藤蔓植物,结的瓠子苦不堪言,像极了这些姨娘的生活:没有钱,没有地位,不被尊重,苦巴巴地在夹缝里忍受,无声无息地度过自己的一生,直至老死。大多数姨娘都是这么过来的,像周姨娘,沉默无声,在整部书里连一句对白都没有,第35回,她给贾母“”,与众婆子丫头们一道干下人的活儿。 探春曾对屡屡生事的赵姨娘说:你看人家周姨娘,和谁都相安无事,怎么你就不行? 在高鹗的伪续里,破例给周姨娘安排了一次心声,赵姨娘死后,周姨娘“”,想:“”哭得十分悲切。 答案就在这里,她们处事一个低调一个高调的根本原因是:周姨娘没有孩子,而赵姨娘却儿女成双,觉得自己是有功之臣,大家必须对她另眼相看。 可惜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主观不能改变世界。 大家认可她的儿女是主子,却将她这位主子的生身母亲仍然视为奴才。芳官同她争吵时,说咱俩其实就是“”,气得她扇了芳官两个耳刮子,引来一阵群殴;她教训贾环,小她一辈的凤姐在窗外听到,说贾环“”!且不论她教导儿子是对是错,直接就剥夺了她管教儿子的权力,挑明了说:你是奴才你不配。她要亲生女儿探春拉扯拉扯她,探春却说: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 她不服,她想为自己争取尊重。但是尊重这东西,不是靠撒泼哭闹就能得来的,需要智慧,可这东西,她没有。于是,她每一次出场都是气势汹汹,每一次都闹得鸡飞狗跳,每一次的结局都是铩羽而归,沦为别人的笑柄,直至最后墙倒众人推,“”。 其实赵姨娘也不是完全不知好歹,对于别人给予的一星半点温暖,她都心存感激。宝钗给大观园里众人分发礼物时顺便给了她一份,就这点从指缝里漏下的尊重,却令她爱不释手,还拿着跑到王夫人面前炫耀加卖好,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贾府里的丫头们向来看不起他们母子,只有彩霞和他们合得来,她便想将彩霞给贾环做妾,即使这一点愿望,最后也落了空,凤姐做主,把彩霞霸道地配给了旺儿家不成器的儿子。 她愚蠢粗陋的言行,是因为“”;阴鄙极端的手段,源于内心长期的压抑失衡;而她嘴里的“要报仇”,本质上其实是反抗。物不平则鸣,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赵姨娘是值得同情的,她有她的悲哀。 貌似她靠得上的人只有三个:她的丈夫、女儿和儿子。他们应该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首先是贾政。当代作家王安忆曾对传统大家庭里男人对小妾的态度做过经典总结,很符合贾政对赵姨娘的态度:“”贾政是荣国府的一家之长,道德楷模,自然更要讲规矩,对妻和妾的界定是“”,在待遇、权力的分配上根本不会界限模糊。 更何况以赵姨娘的见识谈吐,也很难登得大雅之堂。她的优势全在床上,下了床她什么都不是。贾政在官场往来之余,案牍劳形之后,需要换换脑子松弛神经、发泄欲望,赵姨娘当是首选;王夫人太端着了,在她面前,他放松不了。但纯粹为泄欲的女人当然不会被他太看重。更何况,他纳她为妾,本就有些心虚,怎会替她争取? 其次是女儿探春,这个女儿聪明能干,可惜坚决与她划清了界限。她喜欢以亲娘自居,探春却“”,别人一概不管,并不拿她当盘菜。 赵姨娘巴巴地跟探春讲亲情,对方却只跟她讲规矩。探春给宝玉精工细作了一双鞋,赵姨娘说“不管,却给外人做,人家却回她,我想给谁做给谁做,你管不着;她抱怨探春攒钱给宝玉使,却不给环儿使,人家都懒得解释一下“”;她刚说“”,人家说“?压根就不认。她本想让探春将来照看照看自己娘家的愿望,兜头被泼上了一瓢凉水。“”这句话不适用于探春。 第三个是她的儿子贾环,这个孩子是她自己一手带大的,她被人看不起,这个孩子也跟着被人看不起。 推算探春给宝玉做鞋的时间,应该同赵姨娘粘鞋基本上相去不远,曹雪芹将这两件事小小呼应了一下,探春惬意而轻松地给宝玉做着那双精致的鞋子,赵姨娘则为了给贾环做鞋,在一堆碎头巴脑的边角料里拼凑鞋面子,那神情专注而心酸。每逢贾环在外受了委屈,她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又跳又叫。对贾环,骂归骂,啐归啐,教训得虽然不得法,然而她终归是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 其实贾环才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指望。情况同她有点相似的李纨,金陵名宦国子监祭酒之女,就懂得韬光养晦,不问闲事,一心一意教导贾兰,她知道贾兰最后金榜题名时,便是她的出头之日。如果赵姨娘能有这样的见识,暗暗忍耐上几年,教育引导贾环上进好学,焉知贾环来日扬眉吐气,不比游手好闲的宝玉更有出息?只可惜,她见识短浅,不懂得为自己和儿子规划,只一味在小事上斤斤计较,在无用处用强,把贾环教得猥琐阴暗,白白耽搁了大好时光。 母亲的素质决定了孩子的未来。 赵姨娘活得如此痛苦纠结的原因在于,她一直想弄明白自己是谁,但一直也没搞清,内心期许与外界待遇的落差太大,便总觉得整个世界都亏欠她、欺负她。她那如同一盆浆糊的头脑,总也没想透:姨娘的本质是主子的性奴隶兼生育工具,生养得出主子,自己却永远成不了主子。 身份如同一道玻璃天花板,她被牢牢踩在另一个世界的脚下,近在咫尺却永难到达,再上蹿下跳也没用。 人要活得好,必须与周围环境和谐相处,需要审时度势,找准自己的位置。形势永远比人强,改变能改变的,改变不了的当忍则忍。赵姨娘没弄懂这个道理,所以,她一辈子都在忿忿不平,一辈子饱受伤害,一辈子灰头土脸。 她说自己是在“熬”:“别人替她宽心时也说“熬”:“熬的滋味不好受,但是熬的方法却有很多种,你可以平心静气地熬,熬至尘埃落定;可以卧薪尝胆地熬,熬到苦尽甘来;也可以满腹怨怼地熬,熬得灯枯油干。怎样选择,全在自己,心态决定着人生走向。 熬着熬着,她就老了……回望来路,她可还记得最初的自己,在最美的年华,娇媚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一颦一笑摄人心魄;手脚利落,口齿伶俐,怀揣着美好的憧憬,从赵家女儿晋身成为赵姨娘,掀开了人生新的一页。然而谁能料到看似一手的好牌,却被她七零八落打成这个样子?性格与际遇是命运的两轨,岁月将她篡改得面目全非。 赵姨娘在贾府的姨娘队伍里,是个特例。更多的豪门姨娘们,如同落满灰尘的摆设,散落在深宅大院的犄角旮旯里,沉默、隐忍、循规蹈矩。不过,如果有一只灵敏的耳朵,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挨个贴在她们的房门上,一定能听到一些怨毒的诅咒,正从某个门后,从某个整日紧闭的嘴唇里爬出来,令听者不寒而栗。这诅咒,便是她们对这不公平世界的小小回敬。 编 辑/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