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家世
舅舅的家世
我的家史既单纯又不单纯,既复杂又不复杂。但五十多年来,经历很长,写一次并非容易。特别是幼年和青年时代的家史,我是多少年来不想回忆它。因为生在旧社会的苦命人,都有一部辛酸血泪史。一回忆起来,只有增加自己心中惨痛和精神上的挫伤。所以数年来一直不去回忆它,也不愿意谈起它。由于自己家贫如洗,为了生活下去,干了反动军医十多年,即使家庭成分不算坏,但有了历史污点的人,虽然谈出来也会遭到别人可能的讥笑或讽刺之外,还可能误认为我是投机取巧,别有用心。所以干脆少谈或不谈往事。
青年时期:从我懂事时候起,我家是在湖北汉口扬家河街,一所木版房屋内,中间刚好能放一张木桌和几条木凳。两侧各有一个偏房也只能摆一个木床和一个小木桌。听母亲说右侧的偏房是祖父母在世时住的。就是在这样一个贫民窟的破木版房每月还要一串钱的租金。 家中只有父母和一个姐姐叫小红,我和一个抱在怀中的妹妹叫芷清。
祖父母在清朝光绪年间就去世了,我是民国生的,当然没见过面。父亲名叫倪典诚,非常无能,动作很慢。听说学过两年中医,因天资迟钝,没有学好不能领到开业证书,成为一个半瓢水医生,根本维持不了家庭生活。以后父亲摆过烟摊,水果摊,也卖过冰棍,单常常舍本。我几岁时我母亲常常带我到铁路旁去检煤渣回来烧,或到菜园附近检白菜梗,掺在碎米内煮粥吃。记得一个秋天我母亲病了,我自己一个人检白菜梗,被看园子的人误认为来偷菜的,把一根木扁担抡过来正打在我背上,还跑过来踢我一脚,骂我是小贼种,篮子也丢了,好容易忍着痛慢慢走回来,睡了好几天才起床。母亲从此不敢叫我单独去检白菜梗。母亲日夜在家糊火柴盒,忙一天也只能赚几文钱,不能维持生活。在这种残酷无情的旧社会里,人与人之间没有甚磨同情心的。
正当饥寒交迫,一家人生命陷入绝境时,我的小红姐因多发性疥肿,发冷发热,无钱治疗,在床上翻来翻去,嚎叫几天就死去了。死前要求母亲买个梨子给她吃,因没钱,母亲只好说,等你好了妈妈给你买梨,哪知她一辈子也吃不到了。死后没钱买棺材,只在床上取下半条破席子一卷,送到铁路外荒地掩埋了。死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死后好几天还听到我的芷清妹叫喊小红姐抱抱的声音。的确:旧社会把人变鬼,一点不假。
就是这一年春节前一天的早晨,外公来了,送来一斤肉,几斤糯米还有一小篮子萝卜,一斤白糖。说:好好烧一烧让孩子们明天过年吃。我和妹妹都很高兴,只有父亲愁眉不展老是在叹气。母亲强打笑容向老外公谈了几句话,送老人走了。因为家人的三十晚是最大的一关,讨债关。这一关是很不容易渡过去的。一年的房租十二串,欠的煤帐,米帐和借的外债今天都得还。下午父亲吃点稀粥就出去躲债去了。一会儿讨债的人来了,陆续来了五六个人。把小堂屋坐满了,要母亲找父亲回。母亲好话说尽,他们一点也不放松,连骂带嚷,闹了一天,小妹妹躲在床后面,一直不敢出来。到了晚饭时,他们看见外公送来的那点东西说:你们有钱买肉过年,不愿意还债,真是岂有此理!先让老子们过年再说。你这臭婆娘,还不烧饭给我们吃。母亲只有含着眼泪先给他们做好箩卜烧肉,然后把糯米倒出一大半,准备洗米烧饭。其中一个带眼镜的瘦长个子最厉害,夺出母亲手里的米袋全把米到在水里,嘴里骂着说,你这臭娘们还在老子门前耍花招。他们讨厌菜少,到处乱翻,把母亲买来留着过年的几块豆腐找到了,把瓶里的几两豆油全倒在锅里煎豆腐吃,还骂我们假装穷,连大蒜酱油都不买。就这样吃起饭来。母亲
拿了两个小碗,想给我和小妹妹盛点饭吃。那个瘦个子大吼一声说:混蛋!老子们还没吃完,你敢盛给小王八蛋吃。我母亲吓得哆嗦了一下,退了几步,靠着板壁站着发呆。这时我虽然只有九岁,但心中仇恨的火燃烧起来了,我说:你们太不讲理,你们象土匪。那个瘦子脸上发青了,眼睛鼓得老大,走上前来左手拽住我的右耳朵,右手在我左脸上打了一记耳光,打得我金星直冒,脸上又痛又烧。这一下我狠心跟他拼了算了,一头撞在他怀里,两手抓住他绣花缎子马褂,又撕又撞。这瘦子虽然个子高但力气不大,被我顶在板壁上动不了,嘴里不住地说,这。。。这。。。这。。。。我母亲立即上前来,一面拽我,一面赔礼说:王伯伯,小孩不懂事,不要和他生气,等他父亲回来,狠狠揍他一顿替你出气。就这样把我拽到房里去了。旁边的人也说,跟孩子闹有啥意思?等他父亲回了算总帐。这时外面送神的爆竹声响个不停,他们也坐不住了,对母亲狠狠地说:他妈的,有帐逃不了,今年呆过去明年还得还,利上再加利,越累越多,你子子孙孙都得还。好容易把着一批瘟神总算送出去了。回到屋里一看,糯米饭吃得虽不多,但搅得一塌湖涂,锅边上,锅台上,地上,桌上,饭碗里都是饭。萝卜吃得不多,肉咬下瘦的吃了,肥肉和皮都吐在桌上。一斤白糖大约吃了一半,另一半撒在桌上。母亲把桌子打扫干净,给我盛了一碗饭,把桌上扫下来比较干净的糖给我一点,小妹妹扒在床后面睡着了,母亲眼泪流个不停没吃饭对我说:“子武哇,你父母亲没犯任何法,我们受别人多少欺负,就是因为穷。你将来要有志气,不能再象你父母这样”。母亲还给妹妹盛了半碗饭,父亲留了一大碗,等着躲在外面冻饿了一天的父亲回来吃。谁知道这一碗饭就成为我父亲最后的一碗祭饭。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母亲含悲冷泪地等了父亲一夜,父亲没回来。母亲很着急,直到午后附近小孩到我家说:在河边窝棚里发现了一具死尸,好象我的父亲。母亲立即带我去看,父亲已经僵硬了,母亲没哭出声就昏倒了。在旧社会的初一,人人要图吉利,没人帮忙。母亲醒后,泣不成声叫我找外公。外公来了也没办法他到三喜堂去交涉,但过年没人管,只好让尸体摆在篙里放了四天,才从善堂领到一具薄棺材草草地埋了。当年我才九岁妹妹才四岁。
父亲死后,幼儿寡母借债无门,大市镇无野菜挖,房东又强行把我们的破被扔在门外,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外公只好叫我们到他家住。本来外公教私塾收入微薄,他家有五口人,孩子害痨病,加我们三口生活很困难。舅母不高兴常欺负我母亲。我母亲做饭后让他们家先吃,我和妹妹在下一台子吃半碗饭和一点汤,母亲最后吃残菜剩饭。过了三年,外公介绍母亲到袜厂做工,寄住在五外公(在汉口汉正街开泰生药店)不要房租开始技术不熟,常受工头打骂,每天只几文钱,我白天在外公那儿读书,晚上卖报纸。半年后,母亲技术熟了,妹妹帮忙理纱,生活稍微好点。好景不长,五外婆要我们搬家,我们租了一间小房,生活上增加了困难。母亲别的都省,就是灯油不省,每天在油灯下缝补监督我做功课。总是说:你父亲软弱无能,受了一辈子苦最后冻死在外面,你不好好学习,不但母亲白守了这几年,你将来也会受苦。过了不久,不幸的事发生了,母亲突然高烧寒战,无钱看病,只有几天,我亲爱的母亲,丢下两个无依无靠的儿女离开了悲惨世界。这时妹妹只有九岁,我十四岁,我也失学了,成了流浪儿。万般无奈又去求外婆,又住在外婆家。这时外公已去世,外婆非常老实,舅母又不贤惠非常凶,经常打骂我们。兄妹两常常偷着哭。当时睡眠才是我们最幸福的事情。所以几次走到江边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又想到孤苦伶仃的妹妹怎麽办?因此,含悲忍泪在他家熬过了一年。
十五岁时,经别人介绍在湖北仙桃镇伪十五师医务院,打杂工,妹妹仍寄居
舅母家。工作近一年,除吃饭外无钱寄给舅母让妹妹少受气。听说姨父万莜云从河南回到武昌,在地方法院当书记官。我离开了军医院,带妹妹到他家。妹妹给他家带孩子,我白天在他家烧饭做零活,晚上仍刻苦学习准备考公学。
十七岁时,伪湖北陆军军讲习所招收学员(伪湖北督办胡宗铎办,后被李宗仁接管,改称第四集团军军医讲习所),我假装十九岁报考,侥幸考取得到学军医机会。毕业后因我是优秀生,派我到汉口同仁医院临床实习。半年后,蒋介石击败了李宗仁,部队回广洲。我因既未参军又未派工作,经济来源断了,又住在姨夫家一年多找不到工作,我已经二十一岁。
(妹妹芷清住武昌鼓家坡13号。表嫂扬氏当过劳模,进京见过毛主席。姨夫之子万德洪在汉口当教员。苏道生医生住武昌左二巷14号)
民国二十年,姨夫万筱云的弟弟万文翎任青岛市长阴岛市立医院院长,回潜江老家休养路过武昌来姨夫家,谈起我叹口气说:“在这个时代没关系有技术也难找工作。我写封信到湖南去也许能行”。就给我写了封信吃了饭就走了。姨夫很冷淡不同意我去还多次要我把信交出来。后来才明白:我姨夫是做官的,派头不小,一家六口手不动。以前请了一个保姆一个男用人(王世英)。我妹妹到他家后,保姆辞掉了,妹妹帮他家带小孩,做临活;我到他家后男用也辞掉了,我每天帮他家烧饭打杂,来人倒水倒茶,一天忙到晚,除吃饭外一个工钱也不拿。我晚上复习医学教材,他带许多文件利用我帮他抄到深夜。一年多(我妹妹三年多),既未添一件衣,又未买一双鞋,表弟们穿破的鞋,还得问清楚才敢穿。我脚小,小脚穿大鞋塞纸都没用。并且还有一条特别的规定:有客来即使暂住他家也不得流露出我是他家的内侄,怕影响他的体面。我恍然大悟了,原来他们并不是真心来照顾这一对苦孩子,而是任意控制和使用这两个无代价的奴棣。
我决心要走。就去找外婆,外婆是个实心人,最喜欢我,我想把苦情告诉她老人家。到外婆那儿,我把苦情告诉她后,外婆说,好容易找到这条生路,也应去试一试,否则一辈子怎麽办呢?我也没钱,不过我同外公结婚时,陪嫁时一对银手镯,已经五十多年了,就给你去换些钱做路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