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是个孝子吗?

　　那年我还不到12岁,母亲带着两个弟弟去地处闽西山区的永安县,找在那里工作的父亲。我一个人留在福州念中学。自此,偌大的老宅就只剩下三个人,祖父和祖母住前进,我一个人住在后进。

　　老宅是祖上留下来的,很大,前门原先是河。但我没赶上。我见到时已被填了,铺成马路。后门则通向另一条街。那些年,福建是前线,台湾的飞机经常空袭,不是投弹就是俯冲机枪扫射,学校只好安排在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以及晚上天黑之后上课。每天要到深夜才下课,回到黑洞洞的冷清清的老宅。而今几十年过去了,在我的脑海里,还不时呈现出半夜时分用力推开我家那扇又厚又重的大铁门时,发出的闷闷的“隆隆”声,随后,一大群老鼠“吱吱”四处逃窜的场景。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我的心里还隐隐的会有一种被撕扯的感觉。

　　17岁,高中三年级的下半学期,考虑到我就要参加高考,两个弟弟也需要到省城来找个好一点的中学上,母亲又回到福州。于是,我享了半年的福,可以不用去学校食堂“抢”饭吃了。半年之后,我告别了家乡,到湖北上大学。

　　离家的那一天,母亲要送我去火车站,我没让。当时,我以为像往日学校组织的春游一样,几天就回来了,与母亲一同走到胡同口的公共汽车站,就让她回去了。谁曾想,这一猛子就在湖北扎下了,而今整整50个年头。

　　跟母亲一起生活,加起来总共只有12年。给我总的印象是,母亲能干,好干净,烧得一手的好菜,整年整天地忙家务,照料多病体虚的父亲和我们几个孩子,很少有跟我们讲话的时候。但回想起来,有两件事情母亲却影响了我的一生。

　　第一件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母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大意是从前有一个小孩很不孝顺,经常打骂他妈。有一次,他看见小羊跪着吸吮母羊的奶水,大受感动,顿时良心发现。这时,恰巧他母亲由远处走来。他奔跑过去,欲向母亲认错。母亲见他跑来,吓得扭头就逃。他在后面追得越紧,母亲逃得越快。前边一条大河挡住母亲,她只得跳下。这个小孩紧跟着跳下河去救母亲,但只捞到一截木头。于是,他把木头扛回来,雕了母亲的像,供起来。

　　这个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巨大的震撼,让我从那个时候起就记住对母亲要孝顺,要及时报恩。如果错过了时机,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为什么这样一个编得并不高明的故事会影响我的一生呢?而今想起来,可能是应验了精神分析的老祖宗弗洛伊德的话。按照精神分析学说,三四岁的我,正处于人生中恋母情结最甚的时期,也正是内心世界中道德规范(超我)开始形成和建立的关键时期。于是,我像那个年代的人们一样,“孝道”在内心世界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那我孝顺吗?我是个孝子吗?我常常扪心自问。

　　母亲病重期间,我忙于工作,没能回去伺奉;母亲临终,我又没有守在榻前;母亲去世,我还是没回去尽长子之责。就这三条,我至今追悔莫及,不能原谅自己,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大不孝之人。时不时地,当脑子里还会冒出白居易《慈乌夜啼》中“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乎斯徒辈,其心不如禽。”的诗句时还会心痛。母亲去世三个月之后,父亲去世。我回到家乡,长跪在母亲骨灰坛前痛哭失声,像孩子似的认错,乞求母亲的原谅。

　　可我真的不是个孝子吗?我心里真的又有些不服。我认为,自己应当还算得上是个孝子吧。为什么呢?

　　其一,在家时,我淘气归淘气。念书还是下功夫的,更没有学坏,给家里添任何麻烦。后来,上了名牌大学,当了医生,当了主任,事业上小有成就,也有一些名气。看得出来,虽然母亲嘴里不说,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得意着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听母亲的话,没有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可以说是孝顺了吧。

　　其二,我17岁离家,孤身一人从南方来到湖北闯荡。生活上的挫折、事业上的压力、感情上的磨难、经济上的拮据……经历了许许多多,有时搞得我心力交瘁,情绪抑郁到了极点。但我都咬紧牙关克服下来,从来没有跟母亲吭过一声。对母亲,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不愿让她老人家为我着急――她一个家庭妇女又能帮我什么呢?凭这一条,可以说是孝顺吧。

　　其三,工作之后的第一个月,我挣46元5角。虽然家里不需要我的帮衬,我还是寄回15元。从第二个月起,我拿56元5角(谁想,这一拿就是17年!),我按月寄15元,直到有了大女儿才减到10元。二女儿出生后,我实在太穷了,只得向二老实话实说,没按月往家里寄钱。但是,过年过节、父母亲生日,我都会尽我所能而有所表示。比起现在今“城里的老人把儿养”的“啃老”一族,我还算是孝顺的吧!

　　母亲对我影响较大的第二件事情,大概发生在我10岁左右。一天,从小都不骂人、不说脏话的我不知道动了哪根筋,居然“发明”了一句脏话,并且很得意地向弟弟臭显。弟弟听了之后,屁颠屁颠地跑去向母亲告状。我想,这下子坏了,肯定得挨母亲一通批。当我忐忑不安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等待时,听到厨房里传出母亲的声音是:“不会的。要么你哥哥也是跟别人学来的。”我当即感动得(更准确地说应是惭愧得)泪流满面。

　　就这么一次,由于母亲对儿子的信任,使得我这一辈子都从不骂人,从不讲脏话,更不干坏事。当我自己有了孩子以后,也一直遵从母亲的教导,从来都不“堂前教子”,更从不对别人讲自己孩子的“坏话”。孩子有错怎么办?关起门来再教训。

　　母亲出生于农家,一生信佛。记得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她都要吃斋。再过几天就是母亲的祭日了,思念之情尤甚,好在前几天给在老家的弟弟打了电话,让他们替我为父母亲扫墓。我想,到底我是不是一个孝子,在他们心中还是有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