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金圣叹之[不亦快哉]

评金圣叹之《不亦快哉》

金圣叹有三十三则《不亦快哉》，载金批《西厢》“拷艳”一折。

昔与斫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至今相距既二十年，亦都不自记忆。偶因读《西厢》至“拷艳”一篇，见红娘口中作如许快文，恨当时何不检其共读，何积闷之不破，于是反自追索，犹忆得数则，附之左方。但不能辩何句是斫山语，何句是圣叹语也。

其一、 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火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于地，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评：金先生洗不惯桑拿也。雨来之前，地湿如膏，确也。雨来之时，地燥如扫？一疑；苍蝇尽去？又一疑。

其一、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路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评：古人文风不在，酒风犹存。

其一、 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嘎嘎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心中回惑其理莫措，忽见一俊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稍复待之，则疾趋如风，吱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评：如读《聊斋》。

其一、 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评：《笑林广记》卷六载：

有客方饭，偶谈丝瓜萎阳，不如韭菜兴阳，已而主人呼酒不至而问儿，儿曰：“娘往园里去了。”问何为，答曰：“拔去丝瓜种韭菜。”

雨打芭蕉之悦耳比美于裂帛之声，金先生拔海棠种芭蕉与妇人心思等同，盖都为悦己而为之。李渔之《闲情偶记》中言：“蕉叶题诗，韵事也。”金先生更有一举两得之妙。

其一、 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评：炮仗有醒酒之用，信乎哉？诸豪中当有一聋子，见之曰：“好好一个花棒槌，怎么转眼就散了。”更妙。

其一、 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之乎者也”等语。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秀才遇秀才，争理“者乎也”

秀才吵架遇壮汉，威喝之下鸟兽散。

其一、 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评：可怜天下父母心。

其一、 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成矣，所差者至少，而小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中一件，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忽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评：有无赖之嫌。

其一、 饭后无事，翻倒敝箧，则见新旧逋欠之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之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评：今人常曰：欠钱者是大爷，被欠者是孙子。如有金先生之洒脱，亦是大爷也。

其一、 夏月科头赤足，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评：一幅道地田园风光图。

其一、 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之人，不亦快哉。

评：吾亦为之一快。因为都说好人不长命，恶人活百年的。

其一、 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桶用，不亦快哉。

评：看舞台上魔术师大锯美女，血流如注，俄尔两箱合一，美女从中一跃而出，风韵依旧，余百思不得其解，不亦快哉。

其一、 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帏，推窗视之，日光晶莹，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评：久旱逢甘露是一快事；久阴逢日出亦是一快事也。

其一、 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即来，可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向客曰：君亦饥耶。不亦快哉。

评：大有宝、黛共读《西厢》之妙。可惜了却是两个大男人。

其一、 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砖需瓦，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不得屋住。既而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评：俗云：若要一年忙，盖房。盖房乃家居生活第一苦事，然房一成则苦尽甘来。世上欲成何事不是如此？

其一、 东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评：仁者爱山，智者乐水；但无论仁也智也，没有不爱雪的。

其一、 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评：说书人言猛将杀敌，常曰如砍瓜切菜一般，痛快淋漓。问题迎刃而解是快事，瓜果迎刃而解亦是快事，何况朱红衬以绿沉，颜色斑斓诱人，更不在话下。

其一、 久欲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评：如何不学鲁提辖？

其一、 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评：但求非梅毒、花柳类方好。

昔有一老者足癣甚重，每晚濯之，睡前毕抓挠数百下，直至趾间臭水四溢，方能入眠，一觉破晓。子女观其苦，遂购“脚气粉”数盒为父治疗，不十日，竟愈，子女喜不自胜，而老父竟不悦。盖平日睡前必行抓挠仪式，如今竟无处可抓。无痒可挠，再难求倒头酣睡之畅，夜夜失眠，苦不堪言，后竟四下打探患“脚气”以求重染。

私处患癞疮之快意大抵与之同理。

其一、 箧中无意忽捡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评：若此故人是旧日之相好，此手迹是情笺一封，越发快哉了。

其一、 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予，然后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评：好一个仗义疏财之士，也可坐水泊梁山头把交椅。

其一、 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扁舸，疾行如风，试伸挽钩，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黄知橘柚”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

评：当心不待乐毕，早有一赤膊壮汉跳将过来，擎巨掌批面一击，便一头抢船板尔，原所挽扁舸乃一贼船也。不待挣扎，复又被贼子当胸一脚踩住，左右动弹不得，叫天呼地皆不灵验，只有闭目待死，须臾感觉晃晃悠悠如入云端，睁眼见贼子已解缆径自而去，不亦快哉。

其一、 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评：教之今人斗室蜗居，快哉之至矣。

其一、 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做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评：游子乘舟归故里，本身就是一至乐之事，更有少妇顽童之清脆乡音不绝于耳，此乐尤甚。

其一、 佳瓷既损，必无完理，反覆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

到眼，不亦快哉。

评：欲求永不更令到眼，当弃之。

其一、 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评：快哉是快哉，却一不留神成了个“买碎鱼的。”

其一、 可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

评：因其外行有热闹可看，内行有门道可看。

其一、 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评：蜂于房中嗡嗡有声，甚是聒耳，又有被蛰之虞，推窗放之，二者皆不再扰人，又可落“放生”之名，当然快哉。

其一、 作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评：好容易熬到下班，其乐融融也。

其一、 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评：幸灾乐祸，什么鸟人。

其一、 看野烧，不亦快哉。

评：此“野烧”非“烧烤”之类，当是烧荒，看星星之火转燎原之势。

其一、 还债毕，不亦快哉。

评：是个不惯赖帐的实诚人。时下称此类人为呆子。

其一、 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评：后人将红拂、李靖、虬髯客并誉为“风尘三侠”，红、李之私奔红拂于虬髯客面前从容梳妆，处变不惊之态度，皆大快人心之笔。

仿之曰：读《莱温斯基自传》，洞悉其与克林顿之隐情（淫情），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