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中的惊弓之鸟

　　再次把头低向五月 　　再次把头低向五月，低向 　　荒草间窜出的嫩草，汇同草尖上 　　剔透的晨露，一并滴落。父亲 　　又一年的尘埃，渐次落向你的坟茔 　　也落向你身旁矮小的母亲。她的土堆 　　紧紧依偎着你，像你们活着时的姿势 　　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喜欢了黄土 　　喜欢了盖在你们身上这世间卑微的尘埃。习惯了 　　跪在这里和你们说话，说心里的委屈和愁苦 　　说大哥的境况。撇开纷扰，说一些让你们宽慰的事 　　有些话憋得太久，已没了头绪，转瞬 　　又化为一场宏大淋漓的哭泣 　　如果这是一次漫长的出行，那该多好 　　或者是在朝觐遥远的途中，一不小心，迷失了 　　来时的路，那该多好。允许我有幸再为你们焦虑不安 　　放逐绵延不绝的遐想、猜测、期待和思念 　　让今天的凄绝逆向退回，回归到 　　一种悲喜交集的真实中，那该多好 　　父亲，我所有的假设都被时间一一否定 　　所有的呼唤都跌入绝望的峡谷 　　一折又一折逼真的梦境碎成现实一地的玻璃 　　这世间最最温暖的称谓，终究成刀 　　刀刀见血。我缩回暗角，被斑驳的碎影收留 　　在大片大片失眠的月色里伸出一双无助的臂膀 　　――像枯枝 　　总觉着，你在低唤我的乳名 　　那种亲切的声调带起的伤痛，一直从 　　深夜的病房戳到梦醒时分 　　总觉着，在人潮汹涌的殿堂，在聚礼的郊外 　　你操着浓重的洮州口音或地道的河州腔调 　　引经据典，讲经布道，挥动的手臂划开一道道光亮 　　父亲，你是孤儿，你是不朽的传说 　　你有藏族阿妈，有汉族娘亲 　　你的童年见证了一场血腥杀戮 　　你的一生四溅智慧和传奇的光芒 　　父亲，你受尽凌辱，却收获了各族各界无限的爱戴和礼赞 　　你刚正不阿，言辞铿锵击落满地背离者的银元 　　我不能把悲伤带入春天 　　我不能把悲伤带入春天 　　不能把颓废并接在晨曦的雾岚中 　　父亲，我把小鸟的声音围拢起来 　　把第一缕阳光围拢起来，还有晃荡在 　　光线中的露珠，那纯粹的泪水 　　在一丛荒草的缝隙，我看到了孱弱的嫩芽 　　想到了粘在你老花镜下的经卷 　　我怕那些浸透岁月憔悴的文字 　　在泛黄的前定中化为粉末 　　再次击中我尚未休眠的疼痛 　　四季轮回，草木逢春 　　在离开你的这四年 　　我只看到一片叶子轮回的时限 　　摊开手掌，祈祷的路途上 　　满是你走时的黄土，在弥漫 　　小寒：我看见洞穿岁月的姿影 　　我依稀看见，童年在封冻的河床上走过捷径 　　咯咯咯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凛冽的冰面 　　我还看见，小寒游走于村庄的玻璃 　　在精心布置新年的窗花 　　千窗万户的温暖，统一为新春截屏 　　我看见，一把左右甩出的扫帚 　　很快指出一条明道，一个布头拼接的书包 　　呵着热气奔出巷口 　　满树杈的麻雀像弹起又落下的音符 　　逐出庭院的清冷 　　我又依稀看见，早起做晨礼的父亲 　　深陷在一团白里，他身着的黑 　　将这个早晨擦得一尘不染 　　矮小的母亲，碎步走过厅堂 　　陪伴她多年的深红色面柜，瞬间锃亮如新 　　炊烟高扬的厨房是美味飘散的地方 　　我还看见，外婆乐呵呵拍着棉鞋 　　轻便地下床，她的笑脸是这个雪晨 　　最灿烂的暖阳 　　二月的冰面照出我的心情 　　――致母亲 　　二月，储备了足够的阳光 　　风的刃钝了，像老牧人手中的皮鞭 　　在寂寥的空中，已甩不出脆响 　　大地松动，坚硬开始妥协，我泪流满面 　　在模糊的冰面上看不清自己 　　心中的家园，业已倾圮 　　冰冷的瓦舍上落满星子的碎片 　　寒暑交替，尘埃掩盖的镜子里已没了往昔 　　一串数字拼凑的号码 　　折射在老花镜里，也躲不过岁月的清算 　　为你储存起来的号码 　　只需重拨，如今，指纹也被灰尘埋葬 　　透过二月潮湿的冰面，我被一束反射的阳光 　　刺伤。握住你曾经紧攥过的听筒，重拨―― 　　午后的小屋，没有你的回应，只有我的悲鸣 　　哀 歌 　　――写给父亲 　　檐下的油漆，在午间 　　发出剥离的脆响。往昔的黏性 　　早已输给了时间，光泽 　　退回暗角，成了孤独的一部分 　　仰头，一把药丸伴着温水滑向体内 　　总有一两粒，卡在那里 　　呛出眼泪。充当一种 　　理由 　　你走了那么久，无声无息 　　只有四季的风，操着一种腔调 　　在不停地吹，吹散了发 　　――像哀歌 　　又见梨花白 　　梨花又白了 　　对我而言 　　这只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霜冻 　　三年以前是梨花 　　之后，我便惊恐于这满山遍野的苍白 　　自己也沦落为梨花白中的 　　惊弓之鸟 　　我开始记恨梨花了 　　三年前，那个白色的春天的巷口 　　父亲被淹没在白色的波涛里 　　再没回来 　　母 亲 　　母亲十五岁出嫁 　　母亲的骨骼还未撑开 　　一摞孩子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母亲很矮小 　　母亲在童年就干搬运 　　母亲的码头 　　就是柴烟草烟熏黑的土坯房 　　母亲从早到晚穿行在这些包裹中间 　　就像烂碎布匹上的秃针 　　母亲的脸庞和鼻孔时常发黑 　　油灯和拆洗的线索 　　是她支撑黑夜的肋骨 　　如今，这些包裹各奔东西 　　母亲就成了秋末枯枝上的落叶 　　唯有瘫在床上的大哥 　　是她毕生的婴孩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