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陈赓---陈知建
千秋家国梦 四世戎马情
第一次见到陈知建将军,是在一个长征精神演讲会上。陈将军的头发已悉数银白,但依旧精神矍铄神采飞扬。那次演讲让我听得入神——当年过雪地时他英勇名声赫赫的父亲怎样用白糖拌了晶莹干净的雪,号召大家假想成冠生园的冰激凌来吃。当少将重走当年红军的漫漫征途,在一个现在依旧闭塞的村子里,见到一个当年只是五六岁光景而现在已是皱纹满脸的老人。老人说对当年那支路过的军队依然有印象,因为每个人穿的衣服都花花绿绿,那支沉默而疲劳的军队居然没有两个人穿着同样的制服,全是破破烂烂的布条在风里乱飘的补丁装。可也就是这支军队进入了当时几乎是绝境的彝族自治区,在多年前石达开全军覆没之地,那支军队却和当地野蛮的自治军成功结盟,继续前进直到胜利……
再次见到陈知建少将是在冬日一个明亮的上午,阳光静谧地撒在灵境胡同幽静的四合院老宅中。眼前61岁的陈知建不仅外貌与陈赓极其相似,那军人特有的爽朗笑声和单刀直入的说话风格也和父亲如出一辙。他笑说这是家风使然,和父亲都同是性情中人。
我们那个年代,是崇拜英雄的时代
谈及对父亲的感受,陈知建笑了起来,他说千言万语总结起来就是或许听来有点孩子气的三个字:大英雄。从幼年有印象开始,他都一直无比敬佩父亲这位骁勇善战的英雄将领,只不过随着年岁的递增,对英雄这两个字的含义总是有着更深厚的感知。
陈知建小时候在家中见到的父亲的老战友老部下,都是“往来皆英雄”。比如许世友老来家里和父亲喝酒,有一次父亲问他:“你当年的那功夫现在还行不行啊?”许世友说当然行啊,然后以极矫捷的身姿两下便跃上了院落的墙脊,小知建仰着头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大,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
父亲很少在家里跟孩子们提及战场上的故事,第一次详细地听他讲还是小学一二年级时候。当时有个记者到家里来做专访,父亲对着记者把参加革命以来的故事都大致通通说了一遍。父亲讲得极传神,小知建在旁边一边玩一边听,记忆力绝好的他,竟然把当时听到的一切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第二次是父亲去世的头一年,放寒假的知建和弟弟妹妹到上海找爸爸玩,陈赓带他们去参观了当年的天牢地牢水牢,然后还讲起了当年和蒋介石之间的对峙:怎么吵架,怎么把老蒋气得浑身发抖但仍然拿他无可奈何……陈赓边讲边哈哈大笑,父亲的秘书当时在旁边悄悄记录,后来还把这些故事都整理发表了出来。
陈知建感慨地说:“我们那个年代,是崇拜英雄的年代。从小英雄们的名字都记得滚瓜烂熟,尤其是军事方面的。”他打小最崇拜的英雄就是父亲麾下第15军里的黄继光。中学时代喜欢动手做些小东西的知建,先是和同班的林立果还有陈云之子陈元几个同学做小火箭玩,后来痴迷上了航模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把苏联的航空英雄们统统都崇拜了一遍。
如今说起那些昔日偶像们的名字们陈将军依然兴奋得眼睛发亮:比如阔日杜布啊,契卡洛夫啊,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知建玩航模玩成国家航模一级运动员,更一心想做设计飞机的工程师。他报考了父亲一手建立的哈军工,父亲是导弹的发起人之一,系主任又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陈赓的老部下。院方决定了他念导弹,年少时的航空梦也就落了空,他只好闷着头皮进了导弹工程系。
陈赓的几个著名的老部下也是陈知建极钦佩的英雄人物。陈知建说《亮剑》里李云龙的原型,其实是取材于父亲的三个部下:查玉升,陈康和王近山。
陈知建在云南任40师的团长时,经常到查玉升家里去。第一次去的时候查玉升一上来就摸他的腰,陈知建大惑不解:“你摸我的腰做什么?”查说:“我看看你有没有带枪。”陈知建说没带,结果被查玉升骂了一顿:“混蛋!当了团长居然不带枪?下次不带枪不许到我家来!!”后来每次去查家,陈知建都在门口先把子弹上了膛,枪放到兜里再进去。他说那个老前辈一生杀人无数,可谁见了他都说他是个大好人。查玉升葬礼那天,两只白鹭从天边飞来停在屋脊之上,在场的人见状无不感慨万千。
将军眼中的传奇大将
眼前的少将性格诙谐、气质豪放,性格和父亲一样倔强。在陈知建的记忆里父亲从没给孩子们上过政治课,倒是喜欢给他们讲自己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好玩事。
少将和父亲一样,小时候的顽劣事迹也是数不胜数:年幼时警卫员吃饭的当口他悄悄抱起人家的卡宾枪,把玩时一颗子弹“嗖”地从两个警卫员的肩膀缝隙中间飞过去,然后就看见了大人们惨白惨白的脸。父亲唯一一次对他动手是因为他拿筷子把宋任穷儿子的鼻子捅出了血,当时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挨得是眼冒金星。
认识父亲的人都知道,陈赓不轻易发脾气,一旦发起脾气可是来真的。还记得小时候看见父亲有一次发怒拍桌子,铜墨盒都被震得跳起来,小知建吓得转头撒腿就跑。但大多数时刻陈赓总是乐呵呵的。父亲被封大将那天,回到家,儿子兴奋地问:“爸爸你是个什么将?”父亲哈哈大笑回答:“我是个辣椒酱!”
“父亲有个特点,环境不管怎么艰苦怎么残酷,玩笑是一直要开下去的,上至元老人物下至一个小兵都领略过他的乐天派精神。父亲的乐观和坚强总是能鼓舞士兵们的士气,在陈赓的军队里,没有灰心和迷茫,只有必胜的信心和昂扬斗志。包括父亲当年两条腿都被打断了,还在跟身边的人不断地开玩笑。”重走长征路时陈知建去了当年父亲重伤时住过的福音医院,那手术台还依然尚在,病房门口还挂着陈赓的铭牌。
小时候父亲对他讲起过讨伐广东军阀战斗中救过蒋介石的往事。当时敌人快打到指挥所,情势危急时蒋介石绝望得要自杀,被陈赓及时制止。“我爸让他撤,可蒋介石腿软了走不动了。情急之下我爸背上他就跑,一直到渡过一条河没有危险了再放他下来。蒋介石那会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父亲反而追不上他了,哈哈。很多年后,父亲和彭德怀又聊起这个事,忽然康生沉着脸走进来说:‘你当时要是不救他,不就没现在这摊子麻烦了吗?’父亲立即回敬:‘我要是不救他,他不就成烈士了?我不就成反革命了?’康生当场哑口无言。”
陈知建说父亲那些传奇经历永远都讲不完,当年陈赓问儿子:“如果我说连国民党的作战厅长都给你爹送过情报,你相不相信?”小知建当年直摇头说不信。结果后来他在重庆任职时还真的邂逅了那个当年的国民党作战厅长,才知道父亲真的没有骗他。是父亲的人格魅力感染了这个人,他后来加入了共产党最终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将领。
父亲的猝然离去
陈赓的料事如神一直以来都被很多军事题材所提及,甚至还两次预言过自己的死亡,这都是陈知建后来听父亲的部下提及才了解的往事。第一次是渡江战役时期,陈赓曾对部下说他预感自己活不过60岁;第二次是在朝鲜战场期间,闲谈中忽然又再次提及此事。
果然,这位英勇善战一生所向无敌的共和国大将,去世时才仅仅58岁,为世人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1961年3月16日那天,陈知建还记得上午要进行一个小测验,头天贪玩没复习的他正为考试头大时,父亲的秘书突然来对老师嘀咕几句然后叫上他马上走。全然不知情的知建乐呵呵地庆幸不用测验了,而且还可以马上见到父亲。秘书沉着脸:“别瞎乐,不是好事!你爸爸病重,你要马上去上海。”陈知建当时轻松地笑了:“我爸爸什么样的敌人没对付过,一个小心脏病对他来说不会有问题的。”
可一下飞机,接机的人立即给他发了个黑纱时,陈知建心里猛地一沉,才知道父亲真的出事了。静静躺在丁香花园的父亲安详得象是在午睡。妈妈对他说;“你摸摸你爸爸的心口还是热的。”知建把手放在父亲的胸口,微温尚存,他终于忍不住扑在爸爸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少将说当年自己怎么也不相信,身经百战的父亲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父亲太年轻了,才58岁!说到这里少将的声音放低了许多,摇着头喃喃轻语:“就是不相信,怎么一个病就会要了他的命了呢?这个弯我一直没转过来,多少年都过去了,还是没能转过弯来啊。”
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打过仗
陈知建说和平时期的将军做得象纸上谈兵,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打过仗。在沈阳军区做了5年技术工作之后陈知建又回总参工作了9年。83年中央军委要改变军队中指挥员的知识结构,两百多名技术干部到北京军事学院学习后分配到野战部队,陈知建就是其中之一。那批学员还包括刘伯承之子刘太行和张云逸之子张光生等开国元勋的后代。
1984年10月,陈知建到陆军第40师报到,任师副参谋长兼代理团长。那时的他极其羡慕刘太行和张光生:“他们的爹活得长啊,有人指点他们,而我却没有了。”陈知建找来那个最终导致父亲第三次大面积心肌梗塞的《作战经验总结》翻给我看,指着说:“他不是象一般人写作战经验写过去的这一战我是怎么怎么打的,而是从一个整体的国防建设,从军队建设这个角度来列的提纲,极有条理和逻辑性,思路也很先进,我佩服就佩服这个”。而二十多年前急于学习的陈知建看到这个全都是他当年最想知道但全都只是提纲的总结时,“我那时直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戎马世家,传奇家族
陈家是军人世家,四代行武。陈知建说这里面有民风的影响,也有家风的影响。就象他现在视父亲为大英雄一样,曾祖父也是父亲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曾祖父号建威将军,青年从军,屡立战功,是湘军曾国荃军队的一员大将,曾在甲午中日战争中搏杀日本军。陈赓血液里从小便流淌的崇武传统,跟他祖母去世后祖父娶的第二任妻子有着不可割舍的联系。那位熊姓的传奇女子,从小精武艺擅骑射,十几岁时便成为替天行道的女侠,后来在建威将军的麾下做了一名女骑师并最终嫁入陈家。陈知建曾听家中长辈回忆,这位继曾祖母直到七十多岁还依然在院落里蹿梁越脊,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曾祖父晚年解甲归田,一生厮杀让他厌倦了战场的血腥,令子孙不得再去从军,一律从商或做官。可继曾祖母却依然偷偷地教年幼的陈赓习冷兵器学武操练。
由于不愿接受家里安排和一位富家小姐的婚事,陈赓14岁时偷偷跑到湘军招募处报了名,那一年他将学名陈庶康改成陈赓。林伯渠当年视察旧湘军时见到个头还没有手里枪高的陈赓,曾感叹道:“这么小的孩子也在这里当兵呀!”经历了四年南北军阀混战,陈赓开始对军阀战争产生了怀疑。他退出湘军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又自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而后成为黄埔军校的第一期学员接受正规军事教育。1926年又被组织送去苏联进行“契卡”(秘密情报特工)特训,为后来任情报科科长的四年地下工作以及之后近百次战役奠定了坚固的军事战略基础。
到陈知建少将这一代,可谓是虎父无犬子。陈赓共有五个孩子,大哥陈知非任航天部门高级工程师,妹妹陈知进教授是解放军总医院的主任医师,其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将军。次子陈知建少将退休前任重庆警备区副司令员;三子陈知庶少将是甘肃省军区司令员;四子陈知涯少将是中国国际战略基金会秘书长、军事科学院外军研部研究员。陈赓将军倘若地下有知,也应该是对儿女们的成就含笑了。
现在陈知建的儿子也已是陆军上尉。哥哥陈知非古灵精怪的小孙子已五岁,大人们问他最崇拜的是谁?小男孩不假思索回答道:“周恩来,陈赓,还有郭靖!”
英雄儿女情
采访过程中摄影师正在院子里给陈将军照相,陈赓的长子陈知非的忽然到来让我们很高兴。陈知非是陈赓和第一任夫人王根英的孩子,而陈知建和弟弟妹妹是王根英牺牲四年后陈赓与第二任夫人傅涯所生。这两段战火纷飞的乱世儿女情曾让很多人为之唏嘘不已。
陈知建说:“哥哥从小的志愿是学画画。父亲一直没能在身边,他妈妈被国民党抓去坐牢之后哥哥和外婆相依为命,擦皮鞋,卖报纸,吃过不少苦。王根英妈妈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烈士,死得很惨烈。父亲和她是在上海地下工作时期恋爱并结婚的,他们在上海共同度过了最风雨飘摇的患难岁月。1939年,当时王根英是129师供给部指导员。当供给部从一个村子撤退时,她为了寻找一个装有党内文件和公款的挎包死在了敌人的机枪和刺刀下,年仅33岁。当时我父亲正在前线奋战,得知这个消息心情极其悲痛,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是我不可忘记的一天,也是我最惨痛的一天……’为此,父亲直到抗战末期才在组织的关心下与母亲结识。”
陈赓的第二位夫人傅涯现在已90岁高龄。陈知建说:“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把几个孩子培养大,很辛苦很不容易,但母亲却一直相当乐观而且执著。父亲逝世这么多年,母亲一直还住在父亲的这间老四合院里。”陈将军带我们参观四合院宅子里墙上那些字画,书案上是叠了半面墙高的陈将军练字的宣纸,墙上精裱的那些画作和题字,每每看到落款时总是象被震了一下子的感觉。近代叱咤风云历史人物的红章一个接一个在冬日明亮的阳光下印入眼帘,看得有一点点眼晕。傅涯奶奶的客厅里,陈赓将军的大副照片和当年他们的合影安安静静挂在那里,在这个朴素的四合院里,所感受到的幽深岁月里那怀念的情愫仿佛一直都依附在院落里墙壁的缝隙里,在墙上发黄的老照片中,在每一个宅院的角落里。逝去的旧日时光象是在这里被永远凝固住,而大将军的音容笑貌和伟岸身影仿佛依稀还在,一直完好地被保留在这个家中,依旧永远留在他的妻儿和所有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