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子弟书研究述论
王晓宁
内容提要
对子弟书的文本进行系统梳理和全面研究主要是近三十年的事情,当然这些研究是建立在上世纪上半叶到中叶的俗文学研究热潮基础上的。启功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曾言,唐诗宋词元曲之后,中国最好的诗是子弟书。此评价最显性的作用是,鼓励了后来人对子弟书这种曾在中国民间流行近百年的曲种的艺术价值进行再评估的学术热情。《红楼梦》子弟书,虽然题材大多以言情为主,但无论从内容看还是从数量看,都堪称子弟书中的翘楚,是新时期子弟书研究热点中的亮点。《红楼梦》子弟书,既具有子弟书一般性的艺术特点,同时又具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它对《红楼梦》在中国北方民间的广泛普及起到了重要作用。
关键词 红楼梦 子弟书 宝黛钗故事 明清小说 普及 艺术性 评估
《红楼梦》子弟书有多少
对《红楼梦》题材子弟书的研究主要是近三十年以来的事情。尽管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到中叶,有一个俗文学研究的热潮,但在那个研究热潮中,民间曲艺和古典小说《红楼梦》被视作研究的不同领域,它们的研究之间是缺乏交叉的。当然,这和学术在不同时代的特点也有很大的关系,总之,并没有出现对《红楼梦》题材子弟书进行专门探讨的热情。把《红楼梦》的研究和曲艺的研究相结合,特别是和子弟书这样一种离失了表演技巧的特殊曲艺形式相结合来研究,主要是最近的事情。
三十年以来,较早系统关注《红楼梦》子弟书研究的应是胡文彬先生。他在1983年即将从车王府抄本、双红堂藏本、傅惜华藏本中录的27篇以《红楼梦》中故事为题材的子弟书编辑成册,命名为《红楼梦子弟书》,并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是了解《红楼梦》子弟书大体情况的一本必读书。27篇子弟书分别是:《会玉摔玉》、《一入荣国府》、《玉香花语》、《双玉埋红》、《葬花》、《悲秋》、《椿龄画蔷》、《晴雯撕扇》、《宝钗代绣》、《海棠结社》、《二入荣国府》、《议宴陈园》、《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品茶栊翠庵》、《过继巧姐》、《凤姐儿送行》、《湘云醉酒》、《芙蓉诔》、《遣晴雯》、《探雯换袄》、《晴雯赍恨》、《双玉听琴》、《石头记》、《露泪缘》、《思玉戏环》和《二玉论心》。1984年,著名曲艺研究专家关德栋、周中明亦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子弟书丛抄》上下册。全书共收子弟书101篇,其中《红楼梦》题材的有17篇,它们是:《一入荣国府》、《宝钗代绣》、《芙蓉诔》、《黛玉悲秋》、《露泪缘》[1]、《晴雯撕扇》、《双玉埋红》、《遣晴雯》、《二玉论心》、《游亭入馆》、《玉香花语》、《葬花》、《椿龄画蔷》、《史湘云醉酒》、《品茶栊翠庵》、《双玉听琴》和《石头记》。
《红楼梦》子弟书的全集至今未见,以上胡、关两位先生的本子均为选本。以《红楼梦》研究专家和曲艺研究专家的眼光进行甄选,所选篇目自然是具有代表性、学术性以及欣赏价值的。
《红楼梦》子弟书总数上大体有多少篇?据傅耕野《傅惜华对“子弟书”的收藏和研究》[2]所讲,傅藏子弟书中计有:《露泪缘》、《石头记》、《椿龄画蔷》、《史湘云醉酒》、《思玉戏环》、《两宴大观园》、《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玉儿送花》、《宝钗带绣》、《晴雯撕扇》、《黛玉埋花》、《晴雯赍恨》、《遣晴雯》、《探雯换袄》、《双玉听琴》、《宝玉探病》、《二玉论心》、《一入荣府》、《二入荣府》、《伤春葬花》、《品茶栊翠庵》、《过继巧姐儿》、《凤姐儿送行》、《悲秋》等二十多种。而依北京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辑校,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0年出版的《清蒙古车王府藏子弟书》前言所列,车王府子弟书中的《红楼梦》有:《晴雯赍恨》、《晴雯撕扇》、《湘云醉酒》、《椿龄画蔷》、《思玉戏环》、《两宴大观园》、《宝钗代绣》、《醉卧怡红院》、《品茶栊翠庵》、《三宣牙牌令》、《过继巧姐》、《凤姐儿送行》、《宝钗产玉》、《议宴陈园》、《遣晴雯》、《晴雯换袄》、《双玉听琴》、《二玉论心》、《海棠结社》、《会玉摔玉》、《埋红》、《一入荣国府》、《石头记》、《伤春葬花》、《玉香花语》、《全悲秋》、《二入荣国府》、《路林缘》、《芙蓉诔》、《刘姥姥初进大观园》、《黛玉葬花》、《探雯祭雯》、《焚稿》、《紫鹃思玉》、《宝晴换衣》、《怜玉》等三十种左右。
从现存《红楼梦》题材的子弟书看,内容主要集中在小说中普通人比较耳熟能详的一些情节上。胡文彬选本,基本能够涵盖《红楼梦》子弟书的绝大部分内容,而关氏选本则包括了所有主要的内容。可以肯定,《红楼梦》子弟书题材的广度大体不会超过傅惜华藏本和车王府藏本所体现的范围。以此统计,现存《红楼梦》子弟书的总量应在四十种左右。根据中山大学黄仕忠、李芳,2007年发表在台湾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主办的《中国文哲研究通讯》上的《子弟书研究之回顾与前瞻》一文,现存子弟书的主要收藏单位应是:1、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收藏的是傅惜华、梅兰芳、程砚秋、杜颖陶的遗存;2、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是部分车王府曲本;3、国家图书馆,主要为郑振铎旧藏及大量私家抄本和部分刻本、石印本;4、首都图书馆,部分车王府曲本以及吴晓铃双书屋藏本;5、天津图书馆,主要为民国初年抄本。此外,台北傅斯年图书馆、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和北京故宫博物院图书馆也有重要的收藏,特别是台北傅斯年图书馆的收藏,为当年中研院史语所的遗存。《红楼梦》子弟书是子弟书收藏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红楼梦》子弟书及《红楼梦》子弟书研究的几个特点
《红楼梦》子弟书是子弟书中的精华,这一点是无疑的。
一,是由明清小说改编为子弟书的数量之最 子弟书题材的来源,学术界公认的有四大领域:1.元明清三代的通俗小说;2.元明清三代的杂剧和传奇;3.当日北京京剧所演的题材;4.当时北京社会的风土人情。以傅(傅惜华)藏子弟书的比例为例(傅耕野《傅惜华对“子弟书”的收藏和研究》[3]),其中第一类:取材于元明清三代的通俗小说,主要有《三国志演义》17篇、《水浒传》14篇、《西游记》8篇、《金瓶梅》8篇、《红楼梦》24篇、《聊斋志异》15篇以及少数的其他小说的题材。而第一类和第二类在子弟书中又是最多的,数量大体相等。第三类和第四类不过十几种、几十种而已。《红楼梦》子弟书的数量在诸种被改编的明清通俗小说中居于首位。系统介绍了《红楼梦》子弟书的版本和数量的崔蕴华博士,在《红楼梦子弟书:经典的诗化重构》一文中是这样评估《红楼梦》子弟书在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和价值的:“中国古典小说中,被子弟书改编得最多的是《红楼梦》与《聊斋志异》。而对《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大巨著,子弟书不能说没有涉及,但改编的次数却少得多,一般只有三五篇,而《红楼梦》被改编成子弟书的却有三四十种之多。”[4]“《红楼梦》是子弟书创作的丰富源泉,子弟书则是《红楼梦》艺术生命的延续。这种亲密关系造就了《红楼梦》子弟书的独特美学风范与文化内涵。《红楼梦》子弟书在现存子弟书中占有重要的分量。”[5]
二,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雅俗共赏 张迪在《八旗子弟书的内容与成就》[6]中指出,子弟书的唱本采用的是北方通用的“十三辙”,讲究平仄韵律。每两句一韵,不论回目长短,一韵到底。在典雅诗句为主的情况下,掺杂北方的口语和俚语,充分体现了雅俗语言之间的亲和力。《红楼梦》题材的子弟书也具有子弟书雅俗共赏的特点。不过《红楼梦》子弟书最突出的价值是在提升了子弟书的诗意化成分上。在众多题材的子弟书中,《红楼梦》子弟书的质量较高,《露泪缘》、《全悲秋》(《黛玉悲秋》)、《石头记》等作品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子弟书艺术的代表作。傅惜华曾指出,子弟书“虽有时词句近于俚浅,妇孺易晓,然其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极其真善美之至。”“其意境之妙,恐元曲而外殊无能与伦者也。”[7]北京大学1955级所编《中国文学史》对子弟书有更高的评价:“子弟书在内容上极为丰富多彩。它与弹词、鼓词相比较,在题材范围上要广泛的多……”认为其艺术价值和所反应的社会生活的广度或在弹词与鼓词之上。胡文彬的《红楼梦子弟书初探》[8]一文专门设一节论述这一批子弟书的价值。他说:“在北方诸多曲艺曲种中,子弟书是最早取材于《红楼梦》,将这部罕世奇书介绍给广大下层社会的”,肯定了子弟书在《红楼梦》的流传历史上的重要作用。胡文彬注意到了《红楼梦》子弟书作者在改编中的独具匠心之处,他对此做了版本上的推测。如他从子弟书《石头记》中讲宝玉与宝钗的结合是遵从了元妃的旨意并非使用了掉包计这一点,推测这一回书的作者所据的应是八十回本而非后来的一百二十回本。这些探讨都是非常有意义的。此外,大量的论文还把赞美的语言指向《红楼梦》子弟书的语言和结构艺术。包括句型语法的分析、语言中满汉兼的模式、俗语口语方言的运用等。姚颖的《论红楼梦子弟书对俗语的运用》[9],不但对《红楼梦》中的俗语进行了统计,而且分析了曹雪芹创作观念中对俗语的重视,她认为《红楼梦》本身对俗语的重视影响到子弟书的创作上。《红楼梦》子弟书对俗语和口语的化用结果是增强了作品风趣自然的情趣,使艺术更贴近自然贴近民众。陈祖荫在《浅议韩小窗子弟书的艺术特色》[10]中发现,五、七和三、四、四这两种句子是子弟书最常见的形式,再加上其他类型可以构成灵活多样的句式。而从变文、弹词、鼓词到子弟书,三、三、四的形式逐渐减少,三、四、四的形式逐渐增加。他认为,这种微妙的变化体现了子弟书偏重叙事的特点和汉语词汇从单音节向双音节化发展的特点有关。这个发现说明了子弟书艺术在汉语语言发展上的创造性意义。
三,内容多集中于宝黛钗故事,以言情为主 研究界普遍认为,《红楼梦》子弟书的故事内容主要集中在宝黛钗的故事、晴雯的故事、刘姥姥的故事等,此外凤姐、湘云、妙玉、紫鹃等也都是有所涉及的。崔蕴华认为,这是因为有关她们的故事情节具有很好的戏剧效果,本来就为下层百姓所喜闻乐见。[11]《红楼梦》子弟书的故事主要集中在以上几个方面,一是和子弟书作者的诠选有观,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和《红楼梦》子弟书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红楼梦》的戏曲故事有关。一般认为,《红楼梦》的戏曲产生早于子弟书的产生。李爱冬的《从红楼梦子弟书看红楼梦对中国说唱文学的影响》[12]中则指出:“从这些作品的改写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问题。即改写者选写什么,为什么选这而不选那?这是与当时的某种社会心理相关的。作品中反应出来的社会心理及各种观念,是反映了当时某些社会阶层或有时扩大为一代的社会心理和观念的。”她举出刘姥姥与贾府上下的关系,认为这是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上下尊卑等级以及贫富间的畸形关系的明证。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比较深刻地揭示了子弟书与历史、时代和具有时代特征的文化心理之间的紧密关系。然而,李爱冬对《红楼梦》子弟书的艺术水平的总体评价似乎低于近日研究者的评价,她说:“(红楼梦子弟书)写情则尽情渲染,有时不免过之,写事则往往遗其内涵大义,取其外在之形,使重心有所偏移。这种降低了原作水平或者与原著有距离的情况之形成,是既与改写者思想有关,又与艺术形式的特点有关的。”但同时她又说:“但是,假如我们从子弟书的角度来谈问题,那就会发现,有了《红楼梦》段子,使子弟书词的质量有了很大的提高。”作为一名《红楼梦》小说研究者和曲艺研究者,我们认为,她的评价是有道理的。因为无论从篇幅的容量看,还是从创作者的经历与实践看,《红楼梦》子弟书都没办法和《红楼梦》的原著类比,但《红楼梦》子弟书反映了子弟书作者和子弟书爱好者文化追求的一方面,无疑这对提升子弟书的艺术价值和认识功能是有重要意义的。
四,版本以北京为中心,辐射天津、沈阳等地 《红楼梦》子弟书的版本分抄本和刻本,抄本和刻本并行,一如子弟书的总体情况。如胡文彬的《红楼梦子弟书》中既收入了较早的“百本张”抄本如《探病》、《宝钗产玉》,也收入了较晚的刻本中如沈阳会文山房的《黛玉悲秋》、文盛书房的《露泪缘》等。按子弟书早期以抄本稍多,现存最早抄本为嘉庆二十年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最早的刻本出现在乾隆二十一年,名曰《庄氏降香》。子弟书版本中的善本较少,因其抄写和刻印实用性较强,所以制作多较粗劣。子弟书的版本以北京为中心,大体集中于京、津、沈阳等地,民国以后上海的书局也有刻印,著名的有“百本张”、“别野堂”、“乐善堂”、“聚卷堂”的抄本,会文山房、东都石印局、辽阳三文堂、盛经程记书坊的刻本。子弟书版本的分布情况大致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流传线路和主要流传的区域。崔蕴华在其专著《书斋与书坊之间——清代子弟书研究》辟有专章介绍了子弟书包括《红楼梦》子弟书的版本和流传情况。她在将子弟书的目录和版本以抄本和刻本分头介绍的同时,还对抄本的坊抄和私抄情况做了辨析,内容极完备。她在对现存于天津图书馆的《子弟书目录》进行介绍时指出,此目录最大的特点是“将几百种子弟书按故事的出处或内容而分成不同的类型,如‘喜庆子弟书目录’‘四书子弟书目录’‘红楼梦子弟书目录’‘水浒传子弟书目录’‘醒世子弟书目录’等六十七大类……”。我们由此可知天津图书馆的该目录已将“红楼梦子弟书”列为子弟书的一个重要的内容种类。
五,《红楼梦》子弟书与《红楼梦》的流传关系密切 傅惜华在其《子弟书总目》[13]的“总说”中说子弟书:“相传创始于清代乾隆时”。作为北方鼓词的一个支流,子弟书的起源众说不一。目前比较早而确凿的材料,是同治光绪年间曼殊震钧《天咫偶闻》卷七所提到的:“旧日鼓词,有所谓子弟书者,始创于八旗子弟。”《清稗类钞》“音乐类”中也有类似说法:“京师有子弟书,为八旗子弟所创……”。关于子弟书的起源,目前大体可归纳为以下几说。一说,源自乾隆时征大小金川的阿桂部的军歌岔曲。一说,脱胎于满族传统祭祀活动的打神鼓诵祷词。一说,是唐代变文出现后弹词、鼓词的分化、传承的结果。中山大学的黄仕忠、李芳在《子弟书研究之回顾前瞻》[14]中指出:“子弟书是从长篇鼓词中分化出来,主要以短段形式出现。其最早并不叫子弟书而叫‘段儿’。‘子弟书’之名是这一形式成熟之后的称呼……”此说可大致归为第三种看法,值得关注。此外,辽宁任光伟的研究也需要关注。[15]不管子弟书起源如何,可以判断的是,在乾隆中后期,这种艺术形式便已成型并繁盛,并一直延续到道光光绪时代。这个时段恰好和《红楼梦》在民间广泛流传以及一百二十回本的刊印大致吻合。很多学者注意到了《红楼梦》的流传与子弟书之间的关系,把目光投向《红楼梦》题材的子弟书。曲金良的《略谈红楼梦子弟书露泪缘》[16]、台湾陈锦钊的《子弟书名家韩小窗其人及其作品之研究》[17]等,均把《露泪缘》、《黛玉悲秋》等视为子弟书艺术成就的最高代表予以探讨。所以,具体考察《红楼梦》子弟书对《红楼梦》传播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将是很有价值的。关于《红楼梦》子弟书与《红楼梦》等相关问题的交叉研究,目前已见文章或书籍触及,互联网上有一篇董风的《子弟书中看红楼》。胡文彬不久前出版的《惭愧天涯作客人》[18]一书中则辟有专节,仔细探讨了《红楼梦》120回本(程甲本、程乙本)的刻印者程伟元,应盛京将军晋昌的邀请到沈阳,并于嘉庆二十三年主办了“程记书坊”的可能性。崔蕴华在《书斋与书坊之间——清代子弟书研究》一书也提到此事,她对这件在子弟书和《红楼梦》相关问题的研究中均具有意义的事件的描述是肯定性的:“据考证,1817年左右在沈阳办了‘程记书坊’……在沈阳,由书坊主邸文裕、程伟元领头的子弟书刻本已具有一定的文化价值”。[19]
六,《红楼梦》子弟书的研究侧重于艺术研究对文学作品的艺术性的研究应是文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启功先生就以“创造性的新诗”的高度来评价子弟书的艺术成就。他说:“唐诗、宋词、元曲、明传奇,在韵文方面久已具有公认的评价成为它们各自时代的一绝。有人谈起清代有哪一种作品可以和以上四种杰出的文艺相媲美,我的回答是子弟书。”[20]这段评论开辟了新时期从文体发展的角度探讨子弟书艺术价值的发端,也是迄今为止对子弟书艺术性的最高评价。但从子弟书研究的总体情况看,对艺术性的研究还比较少,研究处于起步阶段,对前人研究的整理、资料的搜集、作者的辨析考察、从民俗和民族学乃至音乐学的角度进行某种学术类别的梳理是重头。在这个研究的总体模式下,《红楼梦》子弟书的研究有一个独特之处:多了一些艺术研究的内容。如曲金良的《略谈红楼梦子弟书露泪缘》、崔蕴华的《红楼梦子弟书:经典的诗化重构》,姚颖的《论红楼梦子弟书对俗语的运用》、《子弟书对红楼梦人物性格的世俗化改编》[21],陈祖荫的《浅议韩小窗子弟书的艺术特色》[22]等都是代表性的作品。尤其是近年来,对《红楼梦》子弟书的研究还引进了一些西方的理论和方法,如刘嘉伟《“子弟书”对红楼梦命意的接受》[23]中就运用了叙事学阐释《红楼梦》子弟书故事的演进和处理方法:“所谓‘内视点’就是把叙事的任务交给小说中的人物,透过人物自己的眼睛观看世界,是一种内在的主观的笔法,在西方称为‘单一视点’。红楼梦小说运用‘内视点’的手法相当成功……子弟书作家也很好地接受和运用了这一手段……”,“还有好多文段运用了‘全知全能’的视角介绍,比较有特色的是《悲秋》结尾处……”。由《红楼梦》的题材创造而成的子弟书的艺术性受到特殊的关注同《红楼梦》本身的艺术价值是分不开的,这一领域的研究无疑会带动对子弟书整体的艺术性的研究。
《红楼梦》子弟书研究中的几个问题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红楼梦》研究者开始关注《红楼梦》子弟书的整理和研究。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子弟书中的《红楼梦》是对《红楼梦》研究的一个延伸;二,《红楼梦》子弟书是子弟书研究不能轻视的一个重要领域。《红楼梦》子弟书研究尚待突破的似有如下问题:
一,子弟书是“书”还是“诗”?子弟书本“书”无疑,多数学者谈及子弟书,仍从其“俗”的一边入手,探讨起源的民族性、题材的民间性、语言的通俗性以及如何为中下层民众所接受等问题。傅惜华《子弟书总说》[24]曾这样描绘子弟书:“在清代的封建制度社会里,这种子弟书的曲艺,当然认为是不登大雅,卑不足道的一种玩意儿”,很能说明子弟书在艺术殿堂里的“位置”,那是和传统的高雅艺术不相干的。但人们注意到,从1935年郑振铎编《世界文库》[25],将韩小窗的西调和罗松窗的东调共11篇子弟书选入,同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并列开始,文化界对子弟书艺术性的认识有了一个新话题:子弟书的艺术性不逊色于世界的第一流文学。1939年,傅惜华著《子弟书考》[26]说:“子弟书之价值,不在其歌曲音节,而在其文章。词句虽有时近于俚浅,妇孺易晓,然其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其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极其真善美之至”,从文学的角度较详尽地描述了子弟书的艺术。及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启功先生的文章《创造性的新诗子弟书》,从来源、形式和题材,唱法、平仄用韵和句法基调等几个方面,全面地颂扬子弟书的艺术性,认为唐诗宋词元曲之后中国最好的“诗”即是子弟书,从这个意义上讲,子弟书应称为“子弟诗”。这个评价,把子弟书艺术提升至“诗”的高度,是对子弟书艺术本质的新认识。近年来,不少研究者从这一条认知线索出发,探讨子弟书的诗性,如崔蕴华的《红楼梦子弟书:经典的诗化重构》等,但总体看,缺乏从诗歌理论和诗歌传统的高度进行细腻阐释的著作。子弟书是“书”还是“诗”?书有书的功用,诗有诗的品格,如果说唐诗宋词元曲后有子弟书,将子弟书接续到中国的诗歌传统上,还需要更全面深入的研究。
二,作者问题。对子弟书作者的考证是子弟书研究的一个难点。子弟书的创作是不署名的,现存400多种子弟书大多为佚名作品。有一些作品,现在可以判断它们的作者是韩小窗、蕉窗、鹤侣氏等,但这样的“名”可想而知并非是作者的“真名”,而只是一个“号”。以韩小窗为例,由于他的写作特点,往往是在其作品的开头或结尾处镶嵌入“小窗”二字,如“小窗酣醉欲狂吟,忽见新籍伫案存”[27]“小窗纸墨痕开写《全德报》,激励那千古的仁慈侠烈肠”[28]。而后世径称其为“小窗”。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子弟书作者的研究和争论就是子弟书研究的一个重点,如《忆真妃》的作者之争就是一例。传统艺人中流传《忆真妃》的作者是韩小窗或缪东麟,而任光伟、耿瑛经考察发现其作者为喜晓峰,[29]以启功先生为代表的学者则认为作者应是春澍斋,[30]此外还有一“误说”,定作者为王尔烈。近年,子弟书作者的研究仍是热点。胡光平有《韩小窗生平及其作品考查记》对韩小窗的再认识,康保成的有《子弟书作者鹤侣氏生平、家世考略》对奕赓生平的考证、黄仕忠有《车王府抄藏子弟书作者考》涉及到罗松窗、韩小窗的问题,都是值得注意的。如前所说,由于子弟书的创作不署名,兼之有名有号者亦均为当时的中下层文人,对于今天的研究者来讲,钩稽探佚作者的生平事迹相当困难,所以研究子弟书的作者既是子弟书研究中不可回避的问题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三,发生、发展的问题。《红楼梦》子弟书的发生、发展不是《红楼梦》子弟书的孤立的问题,是由子弟书的发生发展连带而来的。子弟书的起源目前有各种说法,如前所述。目前这些说法均大体从某一个方面举证,而由于子弟书流传的特殊性,今天的某些“材料”系属艺人的口头传说,所以今后的研究更需要将实证和实践结合起来,采用交叉学科的研究方法乃至田野考察,拿出科学的论断。以《红楼梦》子弟书为例,在嘉庆、道光一段,出现了大量《红楼梦》题材的子弟书。这个时段刚好和《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的刊刻流传吻合,似可以推出一百二十回本的刊行带动了《红楼梦》子弟书创作的繁荣。但以耿瑛的看法,在一百二十回本刊行前,即有《红楼梦》子弟书的重要作品问世(“在《红楼梦》前八十回本刚刚盛行之际,子弟书《悲秋》已经开始广为传唱……此曲多传为韩小窗作,但也有人认为是缪公恩或程伟元……”[31]),而社会上已广泛流传“西韵《悲秋》书可听”的民谣,[32]可见《红楼梦》子弟书和《红楼梦》的流传之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关系,应涉及到当时的文人集团、集会风俗、文人交游、等级变迁、出版等诸多问题,需做深层的探讨。
四,重新评估的问题。《红楼梦》题材的子弟书是《红楼梦》被改编为说唱文学的一种重要的形式,从乾嘉时代开始,一直到道光、咸丰、光绪年间,始终活跃在中国北方的民间(主要是城市)。据启功先生回忆,民国初年虽已落拓但仍可进入艺术表演的厅堂。[33]子弟书的艺术形式广泛被民间接受,民国时期仍有以子弟书宣传民族主义的内容的,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宣传张志新烈士的鼓书仍在借用这种艺术的某种要素。[34]子弟书在中国的民间生存了近百年,今天它似乎已经“消亡了”。它是真的“消亡”了吗?抑或“融解”到其他更多更贴近于现代的艺术种类中去了?今天,它的存在和它的艺术价值如何评估?尤其是对于《红楼梦》题材的子弟书,它是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和传递了作为中国古典文化集大成的巨著《红楼梦》的意义、价值?其意义价值何在?自上世纪初,新文学的价值被倡导,提升,俗文学成为文学研究的热点。而现在看来,俗文学的某些意义和艺术价值是不是有因为时代的原因而被高估的地方?如俗文学“可以被大量复制”的特点本是其总体上缺乏艺术性的明证,在呼吁“重回经典”的今天是不是需要客观地给予评价?
《红楼梦》子弟书的研究还涉及到许多有关文化学、民族学、语言学上的问题,弥漫开来,问题将不可计数。以上所列举的只是从文本和发生的角度所提出的基础性的问题,期待方家的交流和指正。
注释:
[1]车王府本作《路林缘》。
[2]《满族研究》,1988年第一期。
[3]《满族研究》,1988年第一期。
[4]《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三期。
[5]《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三期。
[6]《满族研究》,2003年第一期。
[7]《曲艺论丛》,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年,第98页。
[8]《社会科学辑刊》,1985年第二期。
[9]《满族研究》,2004年第二期。
[10]《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六期。
[11] 参见崔蕴华《书斋与书坊之间——清代子弟书研究》第二章子弟书文本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8月。
[12]《红楼梦学刊》,1988年第四期。
[13] 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
[14] 台湾《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十七卷第一期。
[15] 任光伟《子弟书的产生及其在东北的发展》,《中国曲艺论集》(二),中国曲艺出版社,1990年。
[16]《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三辑。
[17] 台湾《国立台北商专学报》,1982年第十二期。
[18]《读遍红楼》,书海出版社2006年6月。
[19] 崔蕴华《书斋与书坊之间——清代子弟书研究》第138页。
[20] 启功《创造性的新诗子弟书》,参见《启功丛稿》中华书局,1999年7月。
[21]《民族文学研究》,2006年第二期。
[22]《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1年第六期。
[23]《四川戏剧》,2007年第五期。
[24]《子弟书总目》,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6月。
[25]《世界文库》,1935年郑振铎主编,上海生活书店印发。
[26]《曲艺论丛》,上海杂志出版社出版,1953年。
[27]《一入荣国府》,选自关德栋、周中明编《子弟书丛钞(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28]《千金全德》,选自关德栋、周中明编《子弟书丛钞(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29]《东北大鼓漫谈》,耿瑛编,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
[30] 启功《创造性的新诗子弟书》,参见《启功丛稿》,中华书局,1999年。
[31]《红楼梦子弟书·耿瑛序》,胡文彬编,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
[32] 得硕亭《草珠一串》,嘉庆二十二年刊本。
[33] 参见《创造性的新诗子弟书》。
[34] 参见《东北大鼓漫谈》,耿瑛编,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
[作者简介]中国艺术研究院2006级博士研究生、人民政协报学术周刊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