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毫米]:人与人的那点距离

2015-08-26 15:06 | 豆瓣：木卫二

《0.5毫米 0.5ミリ》

电影有各种分法：好的坏的，爽的闷的，商业的艺术的，它还有一项，可以分为带感情和不带感情的。擅长拍摄“不带感情”电影的导演，比如库布里克和哈内克，一个像机器，一个似冰川，根本不是人类。

我至今还记得观看《爱》的煎熬，它不同于探讨安乐死题材的电影，也不是表现“人间重晚晴”的煽情戏，没有温暖，拒绝怜悯的姿态，反倒显得冷眼无情。《爱》的故事，几乎不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情境，但我朋友家却有差不多的真人真事。他奶奶得了老人痴呆症，平时由爷爷守着，一日三餐喂粥。老太太满头白发，脖子上系着三角巾，坐一张竹交椅，挨着客厅的楼梯。少年时代，我总去朋友家下棋，上下二楼总要见着老太太。她几乎一动不动，打招呼也没有回应。看上去只有两只眼球是活物，附着在了一具无生命的躯体上。后来我也不做声，但经过时总觉得老太太一直有在看我，心里一阵蹊跷，回想起来浑身发毛。过了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有次回家听说了，也许是照顾得太累，要么是受委屈什么原因，老爷子有一天就掐死了老太太，然后自己上吊，双双没了。当年，听后只是觉得恐怖，周围人也觉得是件离奇事情，不便张扬。

香港报纸最近披露，一家养老院把十几名老人脱光了衣服，扔在天台上等候洗澡。发达国家又文明社会，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样的事情，你可以说是意外。如果联想到许鞍华等导演一直关注的老龄化问题，那么，类似的社会新闻总会令人警醒。人离不开生老病死这些事，万一有个不幸，老得痴呆或者生活不能自理，那么，老人身上就不存在有尊严这回事。对亲人来说，爱则变成了一种残酷、痛苦和漫长的煎熬。

作为关注老人社会的一部日本电影，《0.5毫米》并不稀奇。可以说，许多家庭题材也会牵扯到养老的问题，比如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甚至是枝裕和的电影。然而，像《0.5毫米》出现五位老人，而且是一个年青女导演之手，电影还长达三个多小时，这样的状况，实在罕见。

《0.5毫米》导演安藤桃子，她是日本演员奥田瑛二的女儿。影片主演是导演的妹妹安藤樱，近年很火的年轻女演员，她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安藤樱真人其实挺小只），擅长演肆恣不羁、邋遢奔放的女汉子。《0.5毫米》实践了一家人拍电影的工作方式，奥田瑛二是制片人，安藤樱的公公柄本明也参演一角（安藤樱丈夫是柄本明的儿子柄本佑）。尤其搞笑的是，《0.5毫米》出现了一部片中片，电影院上演的情色片《少女》，它是奥田瑛二2001年自导自演的一部作品。

在通俗情节剧里，《0.5毫米》不免要变成护工和老人相扶相助的感人故事。电影一上来也是没有尊严的痛苦假象，岂不料，形势急转直下。它简直是今村昌平的“书写蛆虫”，结合了日活的“粉红异色”。一些段落在中国观众看来，完全是实打实的重口味，譬如老头个个色心不死，还有盗窃、偷窥，穷困潦倒。

影片可以分为序幕、插曲、偶遇、正题、尾声五个部分，安藤桃子采用相似的段落架构，无家可归的护工找到了猎物（下家），最后又不得不离开。但是，《0.5毫米》每个部分呈现的影调却各不相同，最后还转到了意想不到的励志成长少女向。基本上，温情被这部电影所排斥，它更多是借助于黑色离奇和夸张脱线来吸引观众。

《0.5毫米》的序幕部分做得最为癫狂过火，同时奠定了整部电影的人物关系和风格基调。年轻的护工，无人陪伴的老头，他们会产生奇怪的火花。

插曲部分则是观众最想看到的，幽默轻松，小小一方KTV，却有股人间自有真情在的抒情做派。但很遗憾，这部分内容时长最短。

偶遇部分开始表现老人的奇怪癖好，遭遇诈骗还有寻找最终归宿。《0.5毫米》的这部分内容，最接近于一般导演会采纳的处理手法，有细节的描述，有冲突的铺垫，有现实的批判诉求，还有一个温暖人心的圆满结局。老人获得了幸福的陪伴，主人公也得到了意外的大礼。

正题部分解决了困扰观众的一大问题，看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还搞不清楚什么是0.5毫米——是几页纸，还是一层膜。借助一盘磁带，安藤桃子不仅解释了这一切，同时还直接跟观众对话，开讲战争生死观。0.5毫米就是一段肉眼几乎看不见，但真实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0.5毫米》对这一部分内容着墨最多，从张皇失措的书店抓现行到产生情感依赖的同一屋檐下，导演安插了多组人物关系，互相对照。老头嫌弃老伴但情感上却不允许，老头恋慕年轻的肉体又不能，真实的护工与理想的护工对比，再到侄女弥补人生遗憾，有吓人的梦境，有故意的挑逗，逐一展开，委实精彩。

尾声部分拍得比较实验，尤其是爆发的几次肢体冲突，包括意外的身份转变，不仅含蓄，而且语焉不详。在电影结尾，《0.5毫米》完成了主题升华，从老人跳到少女，借老言少，以死说生，完成了一个轮回。

《0.5毫米》有个特别直露的地方，它不掩饰老人的欲求渴望，从大被同眠的请求到无伤大雅的揩油，再到言语打趣和渴望不可得，这些行为举动，并非批评或调侃为老不尊的行为，而是把人物的情感释放，当做人性的真实部分来写。如果需要更进一步来讲，面对死神的招手，孤独的煎熬，老人比任何时候更需要来自异性的慰藉——哪怕仅仅是产生在精神层面和视觉领域。

衰老不仅可怕，而且残酷，《0.5毫米》并不避讳这一切。就像电影所说（很多日本电影也有表现触及的），现代日本人已经安于把自己封闭孤立起来，不体味生，更不想关心别人的死。电影里老人，缺乏他人陪伴，也很难建立对别人的信任。无家可归，无事可做，也感受不到人生希望的护工，也是这样无谓存在的冰冷绝缘体。结果，由她串起的几组人与事，却让她明白人与人、生与死的真实距离。这部外观粗糙丑陋的电影，其实包含着过于真实的善意，以至于我觉得，有些话其实不用说得太过明白。就像结尾那样会更好——飘着歌声，没有人知道她们会去哪。

也总以为，衰老这件事，离我还太过遥远。有一天，在三里屯脏街的入口处——也就是连接太古里南区和北区的小街。我看到街边挂着一块蓝色的新招牌，上面写着：三里屯托老中心。我相当吃惊。三里屯是全北京最年轻潮流的区域，走在太古里，你基本看不到老年人，只有招摇的大长腿，白花花的肉。夜晚，脏街也堆满了人，黑人白人黄种人，吵吵闹闹。第二天，你会在路边看到玻璃渣子碎酒瓶，还有电线杆下的呕吐物。

老人从哪来，老人又会去哪。

后来，当我穿越武警医院的小路，经过灯红酒绿的脏街，我都冒出同一个疑问：在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有托老中心呢。也许，老人距离于我，只有看不见的0.5毫米。

（删减版 刊发于《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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