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资兴建的垃圾焚烧厂为何闲置?无锡垃圾处理调查

图为桃花山垃圾填埋场卫星图片。

◆本报记者郭薇 姚伊乐

前不久有读者反映，江苏省无锡市垃圾处理形势严峻，而投入巨资兴建的垃圾焚烧厂却闲置了3年。记者日前就此问题前往无锡进行调查。

已有垃圾处理场地不堪重负，建成的垃圾焚烧厂却闲置了3年

记者首先来到无锡市桃花山垃圾填埋场。这是一个潜藏着风险的填埋场，垃圾堆体下方是双向隧道，来来往往的车辆穿行其中。接近隧道时，记者闻到一股剧烈恶臭。

“我们平时不出门，一出门就臭得受不了。”在隧道旁边的高地上，桃花山隧道应急控制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今天还算好的。”

今年2月公示的“无锡市桃花山生活垃圾卫生填埋场扩建二期工程项目”建设材料显示，这座填埋场一期库容今年6月即将耗尽。而无锡市生活垃圾的产生量却越来越大。今年以来，无锡每天产生生活垃圾3700吨左右，4月底更是突破了4000吨/日。

穿过隧道，记者发现在垃圾填埋场上方有一座高压线塔，数百米外半山腰处是另一座高压线塔。

两座塔之间的高压线垂成弧形，与垃圾堆体顶部相距不过20米。在两座高压线塔各自不远处，更高的高压线塔已经建成。

负责看护高压线塔的一位老人告诉记者，这处高压线电压是220kV，因为垃圾堆得越来越高，现在要抬升高压线塔高度，投资120多万元的新塔刚建成不久。但是，即便将高压线抬升到新塔的高度，随着垃圾堆体填埋高度的不断上升，隐患仍然难消除。

除了这座行将饱和的桃花山填埋场，无锡市还有两座垃圾焚烧厂——无锡益多环保热电有限公司和无锡惠联热电有限公司。这两座焚烧厂日均处理能力都是1000吨。

惠联垃圾焚烧厂地处惠山区堰桥街道刘仓社区内，周边人口密集，因为垃圾在运输、储存和处理过程中产生异味，经常引发居民投诉。

益多垃圾焚烧厂位于无锡市新区（太湖）国际科技园内，记者看到，厂区灰土厚积，垃圾储存池大门洞开，臭味袭人；炉渣通过一条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传送带直接进入隔壁的建材厂；没有任何渗滤液处理设施；包括锅炉、烟气处理设施在内的设备均已老旧不堪，其垃圾预分选和进料口均为人工操作。

厂区内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厂子早已资不抵债，2011年已经准备拆除，预分选和进料设备都已经拆掉了，但由于锡东垃圾焚烧厂没能按时投入运行，无锡市的垃圾无处消纳，只好勉强超负荷运行了。“本以为只是权宜之计，谁想竟然这样凑合运行了3年。”

面对生活垃圾焚烧新标准，这位工作人员坦言：“益多垃圾焚烧厂肯定达不到新标准要求。”如果要改造，就要全面升级设备，“不值得”。

据了解，按照国家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评定标准要求，益多垃圾电厂连最低的C类标准都无法达到。

于是，无锡市生活垃圾的出路全部寄托于综合投资15亿元、日处理能力为2000吨的锡东垃圾焚烧厂。然而，这座已经建成3年的垃圾焚烧厂，却在荒草丛中闲置了3年。

对于村民提的要求，市、区政府和企业都做出了承诺，垃圾焚烧厂前期工作进展顺利

2008年夏，无锡市每天的生活垃圾产生量已经超过3000吨，两座垃圾焚烧发电厂日处理能力约2000吨，唯一的填埋场——桃花山垃圾填埋场也处于超负荷运行状态，且地处太湖自然保护区内。

无锡市政府决定新建一座大型垃圾焚烧发电厂，拆除益多垃圾焚烧发电厂，对惠联垃圾焚烧发电厂实施改造、转产，并计划逐步将桃花山垃圾填埋场的陈腐垃圾重新焚烧减量。

时任无锡市锡山区东港镇黄土塘村党总支书记的汤红星告诉记者，黄土塘村位于东港镇和锡北镇交界处，北与江阴市接壤，人口相对较少，考虑到拆迁成本、环境影响以及项目建设进度等多方面因素，这里是较为理想的备选地址。

但汤红星当时也有担心，“思考再三，我决定先对垃圾焚烧项目进行考察。”

汤红星带着几十位村民，到成都、上海、苏州、常州等地，考察了10多个垃圾发电项目，他本人还参加了多数项目的前期、中期和后期的所有讨论会、论证会。

汤红星说，最后的结论是：“有条件同意”在黄土塘村建设垃圾焚烧项目。

村委会提出了4个条件：运输过程中不能抛洒滴漏，不能有味道；垃圾储存时不能影响土壤质量；焚烧过程中不能有黑烟和臭味；焚烧后烟气排放不能对当地大气环境产生不良影响，不能影响老百姓生活质量。只要满足了这几个条件，项目就可以建设运行。

无锡市政府、锡山区政府和企业一一承诺，但汤红星还不放心，他要求必须用最先进的工艺、最好的设备，并参与承建企业项目建设全过程，包括工艺技术选择、设备采购、环保措施等环节，防止企业在某些环节缩减成本，给项目后期运行带来不可预知的影响。

最初，村民们对垃圾发电到底好不好，还是存有疑问，汤红星的做法是，向每个有疑问、找他询问的村民一一解释，不欺骗、不回避。

有一次，300多位村民一起到村委会提出质疑，汤红星请求给他20分钟时间解释，之后有任何问题再提问。“结果，我讲完之后，所有人都非常满意，一个意见没提就回去了。”

汤红星说，他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村民，住处距离垃圾发电厂很近，与大家处于同一环境下，并且绝不搬家，这是最让村民信服的理由了。

吸取其他城市类似项目和谐共建的经验，黄土塘村向企业提出补偿条件。不是给每家每户直接的经济补偿，而是让企业出资提升村里的环境基础设施建设水平。

汤红星说，按照国家新农村建设的标准全面整治，一定要让老百姓看到、感受到环境变得更好了。“我当时想努力打造一个垃圾焚烧项目与村民和谐共建的典范。”

记者了解到，项目的前期工作一直很顺利。对防护距离内249家居民的拆迁，只用了20天；进行环评意见调查时，249户全部同意。

面对村民的质疑和恐惧，相关部门敷衍推脱，导致完工90%的锡东垃圾焚烧厂项目功亏一篑

2011年1月13日，锡东垃圾焚烧发电厂1#焚烧炉开始投料，调试设备。村民们闻到了刺鼻性气味，看到了黑烟。

项目公司方给政府部门的书面解释称，由于当时气压、气温较低，一次性投料太多，垃圾不完全燃烧，导致短时间刺激性气味外泄。

“我们跟企业是有合同的，不能有黑烟、臭味和抛洒遗漏。”黄土塘村村民周立江说，当时没有人提前告知老百姓这是设备调试或试生产。

“如果提前跟百姓打招呼，哪怕说需要十天半个月的调试期，大家也会理解。”他认为，这是村委会和企业没有做好工作。

2011年春节过后，事情悄无声息地开始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网络上关于垃圾焚烧发电厂的可怕说法比较多。”周立江回忆说，加上调试设备时冒了黑烟，大家越来越担心，村民们希望政府相关部门对一些问题给出明确答复。村委会、镇、区政府部门却没有意识到这一诉求有多重要，对此事的处理显得“不很迅速”，“老百姓情绪激动”。

村民们开始进行有组织的活动。2011年4月1日起，少数村民封堵了锡东垃圾焚烧发电厂大门，原计划于在这个月完成调试的项目被迫停止建设。

10天后，锡山区发布《关于无锡锡东环保能源有限公司有关问题的几点意见》，做出“在国家权威部门结论性意见出台并得到群众认同之前电厂不再开工”等4项承诺。事件暂时平静下来。

2011年5月5日，在环境保护部推荐的项目评估专家组到来前一天，一位专家到黄土塘村给村民举行了“垃圾焚烧与公众健康”讲座。

“专家的说法很恐怖。”周立江回忆说，印象最深的就是“二恶英会死人的”。“他在这里讲了垃圾焚烧带来的各种可怕危害，还有好多病例。老人们都很害怕。”

“一下子就坏事了。”周立江告诉记者。

随后到来的项目评估专家组给出了评估意见，认为“设备配置先进”。针对加料调试时产生的问题，专家组提出了“运营商应加快员工培训，制定完善的运行规范和设备调试规范、事故应急预案，加大监督性监测密度”等意见。

但这些结论没有消除村民们的巨大恐惧。

当地政府分派到各家各户进行宣传解释的公务人员并不了解垃圾焚烧的相关知识，甚至敷衍了事。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村民告诉记者，即便有些工作人员说“垃圾焚烧并无危害”，好多村民也不相信：“你们又不住在村子里，凭什么相信你？”

谣言、恐慌、敷衍，加之在此之前，地方政府在锡东垃圾焚烧发电厂旁边建设污泥处理厂以及其他设施等多个计划，都使得村民的不满情绪越积越大。主体村民的经济利益诉求、相关利益者别有用心的推波助澜等各项因素相互交织，与政府和建设单位激烈博弈。完工90%的锡东垃圾焚烧发电厂项目，功亏一篑。

项目停工的结局似乎是村民“得胜”。实质上，地方村民、政府、建设单位3方均陷入无比尴尬的“三输”泥沼。

项目公司希望政府尽早批准复工减少损失，村民希望政府坐下来和老百姓好好谈

3年过去了。这座企业投资近10亿元、政府投入5亿元的垃圾焚烧发电厂，如今是什么光景？远离村镇，荒草离离，灰、蓝相间的主体厂房安静地站立其间，寂寥落寞。

记者寻路进入厂区。杂草已经淹没了部分道路，厂房背面尚未完工，高耸的塔吊和脚手架仿佛入定，与烟囱相连的管道有部分锈蚀，管道下方大堆的防腐保温材料经过3年多的日晒雨淋，已经烂得一塌糊涂。

江苏省和无锡市相关政府部门网站资料显示，锡东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是2009年无锡计划建成的惠民工程中的十大基础设施工程之一，主要由中国冶金科工集团公司的全资子公司——中国恩菲工程技术有限公司投资建设。项目一期日处理生活垃圾2000吨，年发电2.66亿千瓦时，二期规模亦为2000吨/日。

记者找到锡东垃圾焚烧发电厂一位工作人员询问项目相关情况。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目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复工，恩菲公司已经向市委、市政府和其他政府部门递交过10余份申请推动复工的报告和申请材料，希望能早日开工。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一位工程投资领域的资深人士给记者算了一笔账，9.8亿元的银行贷款、设备折旧、日常维护，再加上正常运行的收益损失，3年来至少已经造成6亿元的资产损失。而无锡市政府为锡东垃圾焚烧发电厂配套的设备中，亦有17台大型垃圾运输车闲置。

针对当地村民对垃圾焚烧发电厂的种种顾虑，恩菲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介绍说，无锡市锡东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在国内目前已建成的垃圾焚烧厂中，无论技术，还是装备，均处于遥遥领先水平。

一是选择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焚烧炉，可严格控制炉膛内的烟气温度不低于850℃，烟气在炉膛内的停留时间不小于2s。二是焚烧炉的烟气净化系统采用“半干法脱酸反应塔+活性炭吸附+袋式除尘”的工艺流程。三是垃圾仓采用密封处理，正常生产时，一次风机从垃圾仓上部吸入空气，保证垃圾仓保持一定的负压，防止仓内臭气外逸。四是选择了国内最先进的垃圾渗滤液处理工艺。

“无锡项目目前的局面，说到底是人为的。”一位地方官员分析说，其一，老百姓最初提出质疑后，当地各级政府部门或推脱责任，或置之不理，处理方式方法存在错误；其二，在事件发展中期，政府的解释工作没有做到位；其三，个别“专家”、媒体和社会组织，为了吸引眼球，夸大事实，起了误导作用。

记者随后联系了无锡市城管部门相关负责人，询问锡东垃圾焚烧发电厂相关问题，得到的回复是“不便接受采访”；无锡市政府、市委相关工作人员也均以“不清楚”为由婉拒了记者采访。

“实实在在有3年了，我们一直驻厂监督。”周立江说，政府一直没什么动静，现在复工大家反应也不会那么强烈了，关键是要坐下来和老百姓好好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