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最美的诗(方投钦州学报)

《春江花月夜》：中国古代最美的诗

方守金1，刘继红2

（北京理工大学珠海学院文法学院，广东珠海 519088；

珠海城市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系，广东珠海 519090） 21

摘 要：《春江花月夜》以其辽阔幽深的大景，深邃永恒的大理，博大深沉的大爱以及广远恒久的影响，显示出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春江花月夜》 大景 大理 大爱 魅力

倘有人问中国古代哪一首诗歌最美，我们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春江花月夜》。诚然，这首诗的作者张若虚，尚不能和屈、陶、李、杜、苏这些诗歌巨匠比肩，但文学史上的奇迹毕竟经他之手创造出来了：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诗坛自此留下了“孤篇压全唐”的佳话。20世纪30年代初，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中赞叹道：张若虚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他的《春江花月夜》有“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1]17。张若虚与他的《春江花月夜》，“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 —— 张若虚的功绩是无可估计的。”[1]18 20世纪80年代初，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也礼赞“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是初唐的顶峰”，“是一语百媚、轻快甜蜜的”[2] 130青春歌唱。本世纪初，华东师大胡晓明教授在上海图书馆演讲《唐诗与中国文化精神》，认准“这首名诗隐藏着一个大的秘密，谁破译了这个秘密，谁就掌握了打开唐诗奥秘的钥匙。”[3]164显然，他也把这首诗视为唐诗的最佳代表，中国文化精神的形象表征。

上述名家对《春江花月夜》的评价颇中肯綮，但由于不是对诗篇的专门赏读， ——————

[收稿日期]？

[作者简介]方守金（1952-），男，安徽淮南人，北京理工大学珠海学院文法学院教授，从事文艺理论与文化研究。刘继红（1968-），女，珠海城市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系讲师，从事古典文学研究。

故只画龙点睛，意到为止，因此给人们的美感享受，像明至清末诗评家们对这首诗富于机心的评点一样，不能使我们满足。现在要问：《春江花月夜》凭什么获得如此高的赞誉？它的独特而恒久的魅力在哪里？在诗情画意哲理的水乳交融中，我们发现，答案就在于它的宏富辽阔的优美意境，宇宙永恒与人生苦短的深邃感怀，月光般洒向游子思妇乃至整个世界的博大爱心，以及对后世文学和人心所产生的久远影响之中。

一、辽阔幽深的大景

中国古代的山水诗、咏物诗，皆以意象抒情。意象的多寡，往往决定了这类诗的意境的大小。古典文学爱好者所熟知的一些诗歌意象，如南国的橘树、无根的转蓬、遍插的茱萸、相思的红豆和断桥边的梅花，在诗中或以单一的意象或以二三次要意象烘托一个中心意象，来写景抒情，给我们的审美感受，虽诗味隽永，余音袅袅，美则美矣，可格局未免不够大气。《春江花月夜》的意象则不然，全诗境界阔大，气象万千，以春天整个的夜空为背景，升起、高悬、西斜和沉落的明月，将天地万物皆统摄于自己的光照之下，由此组合成三簇幽静而富丽的意象群①，一是由月光下的春潮、江流、芳甸、花林、流霜、汀沙等意象构成的意象群，展现出一幅“随波千万里，何处无月明”的银色浩瀚世界图景。“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既写了芳甸之大江水之清，更见出花林之辽远之朦胧；“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映衬出皎洁的月华，已将整个世界包括诗人的心灵朗照得冰清玉洁。诗首八句从大到小，由远及近，将春、江、花、月逐字吐出，夜字含蕴其中，由此呈现的阔大景致，视觉听觉已不够用了，唯有想象才能触及。第二簇意象群由孤月轮、江畔、初见月的人和初照人的月、长江、流水构成，呈示出来的画面，依然是澄彻明净的天地宇宙，但是由于有了人与月亮谜一样的纠结，便与第一簇意象群既相呼应又有着不同的情意层次，充满了形而上的哲思。白云、青枫、扁

注释：

①严云受先生认为，诗中若干个意象组合后，表示一个相对完整的画幅或动作，传达了一个情意层次、情意单位时，这几个意象的集群就是一个意象群。意象群在诗歌中，犹如交响乐中的乐段，大型园林中的小景区。详见严云受《诗词意象的魅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8页。

舟子、绮楼、离人、镜台、玉帘、石砧、鸿雁、鱼龙、闲潭、落花、斜月、海雾、碣石、潇湘、江树等意象组合成第三簇意象群，表现出来的，依然是“随波千万里，何处无月明”的浩瀚无垠，但由于思妇游子无处不在的思念流布其间，其情其景更显得绻缱缠绵，富于浓郁的生活情味。

总之，《春江花月夜》三簇不同情意层次的意象群，交融辉映出一个无与伦比的大景致。如果说《橘颂》、《辛夷坞》和《静夜思》这样的好诗，是小提琴 如泣如诉的独奏，那么《春江花月夜》分明是气势磅礴的大型交响。

二、深邃永恒的大理

这里所说的大理，借用庄子《秋水》中的概念。北海若对河伯阐释的宇宙无限而人生有限的大理，是着眼于认识论的；而《春江花月夜》所形象显现的大理，即闻一多先生所激赏的“宇宙意识”，落脚点则在人生意义，类似于现代存在哲学。请看：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在澄澈静谧的夜色中，诗人凝视空中那一轮大而圆的月亮，不禁发出了这一声不无稚气却极其深邃的追问，一个不用回答却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江月永恒，个体生命短暂；初见月的人，被月初照的人，哪里去了呢？这不免令人沮丧。是呀，“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不用说苍生百姓了，你看那些自以为天子、成天让人们对他山呼万岁的所谓“人主”们，哪一个在明月清风面前不是“生之须臾”，几十年甚至更短时间玩完！表面看来，诗人这不经意地一问真够残酷，触及到古往今来所有人无可避免的宿命。然而，当你联系到初盛唐之交的升平之势和文人的宽松环境，潜入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亲切晤谈的诗境之中，你便会有新的发现：诗人那颗安宁的心灵里，再也没有魏晋前辈“广陵散于今绝矣”，“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呼”那种巨大的惊惧和烦恼，也无后来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般的忧世悲痛和煎熬，面对春花春月，悠悠流水，诗人“感受到的，是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它是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时代对人生、宇宙的初醒觉的‘自我意识’：对广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

感受和珍视，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惆怅和留恋”，“永恒的江山、无垠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惆怅的激励和欢愉” [2] 129-130。是的，既已醒觉到“人生不满百”，那就让我们沐浴春的气息，以积极进取、勃发向上的心态，珍惜它、丰富它，从而高贵、潇洒、光彩地走过它吧。何况，个体生命虽有一结，但“人生代代无穷已”，后来子孙会接力。因此，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下，我们和诗人一样，对人生对命运，有理由“快慰清淡、广昌流利” [2] 130。或许，这就是《春江花月夜》哲学叩问出的大理，给我们的当代启迪。

三、博大深沉的大爱

胡晓明教授把《春江花月夜》前十六句概括为“宇宙中的月亮”，后二十句归纳为“人心中的月亮”，似聆听出了这一支大型交响乐的双重变调：由宇宙永恒和人生短暂深刻矛盾的解决，转到对生活中的人们不得相亲相聚的忧思和关怀。关怀的对象，依然是中国离别诗中常见的身影：思妇和游子。但此诗远超一般卿卿我我离别诗之上的，是在参透了个体人生存在价值的基础上，透过游子和思妇，把一种博大深沉的爱，月光般地洒向了整个人间。闻一多先生赞叹《春江花月夜》“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所指亦即这种博大深沉的爱心。“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起兴既有亲人伤别之感，又兼青春易逝之愁，没有非凡的同情心，便感受不到这双重的愁苦。“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明月相思楼”，互文见义，男女双方既是思念的主体，又互为思念的对象。注意：“谁家”、“何处”言明天下不止一家、不止一处有离愁别恨。在小农经济时代，那些读书的、宦游的、经商的、卖艺的„„，夫妻间分离，情人间执手相看泪眼而后便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何止万千？对此，诗人用他那宇宙般的情怀，显示出憾恨的深广和同情的殷切：“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由此表现出来思妇的爱心和思念，既温柔缠绵又热烈大胆，以至于在想象中追随月光飞到游子的身旁。“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畔落月复西斜。”读到这里，你还会感悟到诗人那颗博大的爱心，同时还是深细幽婉的，不然怎能透过梦境，深入到思妇心底细微之处，担忧着红颜易老，有如花落，流春去尽，落月西斜呢？诗尾四句：“斜

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与开篇呼应，一样的千里万里大境界，不一样的是不再澄明，而是残月隐去，海雾茫茫，天地间一派恍惚迷离景象。天南地北，路途漫长，又有几人能乘月归来呢？“落月摇情满江树”，诗人用落月折射到不停摇曳的江树上的余辉，来比喻对离人的无尽的挂牵。有多少月的余辉，就有多少殷殷的牵挂。于是“摇情”便转换成了视觉意象：那些闪闪烁烁于江树间的月影，细碎而繁多，动荡而模糊。绵绵无尽之余情，充盈于春江花林之中。

四、广远恒久的影响

从文学接受方面看，《春江花月夜》对人心、对诗艺乃至对其他艺术的影响，似乎也是无与伦比的。从唐至今，它和后来李白的《静夜思》、杜甫的《春望》和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样家喻户晓，不一样的是它还有着后者所欠缺的一流大诗人的学习借鉴，一流诗论家的追捧激赏。有意味的是，明嘉靖以前，文献少有《春江花月夜》的身影，它多浸润着诗人的心田，融合在他们的创作之中。王闿运《王志》卷二《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载陈兆奎评曰：“自‘闲潭梦落花'一折，便飘缈悠逸。王维《桃源行》从此滥觞。”“《桃源行》最后一段‘当时只记入山深，清溪几曲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的风神韵致，与《春江花月夜》最后一段‘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的悠远意境，不能说没有渊源关系。”[4] 李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显然也汲取了张若虚的神髓。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苏东坡，他的《前赤壁赋》和《水调歌头》，简直可以说是宋版的《春江花月夜》！其《前赤壁赋》中的“主客问答”，以及《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堪称是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绝佳承继与释读，不用说“但愿人长久，千里更婵娟”，更是对张若虚月光般大爱的延展和推广了。在这方面还有更奇特的，杨万里《题李子立知县问月台》写道：“高台走上青天半，手弄银盘濯银汉。唤起謪仙同醉吟，一面问月一面斟。„„謪仙似痴还似黠，把酒问月月无说。老夫伐月一转语，月却问君君领否。”诗境中“老夫”问“月”,“月”又转问“謪仙”李白，三者构成了一种奇

妙的对话关系。此极富谐趣，但谐趣背后，我们听到的，依然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人生感喟，以及“莫问时空转换我自乐之的一种人生态度。”[5]222《王志》卷二《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中还说道：“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在朴学兴盛的年代，我们没理由怀疑此为虚言。

自明朝李攀龙《古今诗删》首次选收《春江花月夜》起，这首诗始向民间，流传广远。中国的唐诗选本、读本，少有不选这首诗的；影响大的，像胡应麟《诗薮》、臧懋循《唐诗所》、唐汝询《唐诗解》、锺惺、谭元春《唐诗归》、周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陆时雍《唐诗镜》、王夫之《唐诗评选》、徐增《而庵说唐诗》、康熙五十二年《御选唐诗》、沈德潜《重订唐诗别裁》、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等，都入选了这首诗。与此相对应，明清以降的诗评家，也少有不对这首诗给予美誉的。而且，至少从明代开始，《春江花月夜》的诗情哲理画意，就开始漫溢到其他艺术中了：国画，今存唐寅、董其昌等人的手卷；书法，行、楷、草多种精品行于世；音乐，晚清即有琵琶、古筝、管弦等多种器乐形式演奏被称之为中国十大名曲的《春江花月夜》，现代还有了钢琴演奏。最令人称道的是舞蹈：作为中华民族传统舞蹈的经典，我们既能欣赏到现代舞蹈大师陈爱莲美轮美奂的独舞演绎，也能感受到广场舞蹈的优美和可人，并随时参与其中，及至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表演大型古典歌舞《春江花月夜》，引发全球数十亿人的观看和感叹——这表明，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在传播和艺术影响力方面，也是“无可估计的”！

参考文献：

[1]闻一多.唐诗杂论[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

[2]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

[3]胡晓明.诗与文化心灵[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康怀远. 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文学史价值[J].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6.(1).

[5]尚永亮.唐诗艺术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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