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存在与虚无"
原文章名《无为有处有还无》
------试论曹雪芹对有无的辨证观
【悦读君按】《红楼梦》这部伟大的作品中,时时处处可以看到“有”与“无”,存在与虚无的辩证关系。以下是作者的辛琳精彩解析,有些地方略显重复,为保持原作者原意,没有做调整。
文/辛琳
某天,院中闲坐,脑子里蹦出一个曹雪芹对有与无探索的命题。翻开《红楼梦》,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中找到了,是太虚幻境门前的槛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幅曹雪芹虚构的仙境—-太虚幻境门前的槛联,只在两个人的梦里作过细致描述;一位是“不以功名为念,每日观花修竹,有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在梦中追随一僧一道至太虚幻境门前,见到了这幅对联;另一位是贾宝玉,在梦中由执掌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引入太虚幻境,待以上宾之礼,赏红楼梦十二支仙曲,窥金陵十二钗命运典籍…… 。此二人在经历自己命运的诸多磨折后,摒弃红尘,在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的引领下遁入空门。
“无为有处有还无” ,曹雪芹对有与无是怎样认知的?“有还无”是一种怎样的认知境界?他站在纷纭尘世的何处怎样俯看红尘世间从有到无,从无到有的百转千回?他在茫茫天宇何处深悟:何谓萦绕饮食男女的“有还无”、何谓士人徘徊纠结的“无为有”?
在《红楼梦》中,有与无永远是一对矛盾体,联袂出场。
一、人物安排中有与无对立
女性主角世外仙殊寂寞林—-林黛玉与山中高士晶莹雪---薛宝钗是一对矛盾个体,她俩在相貌上的对立、在性格上对立、在审美上对立。林黛玉相貌“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伤春悲秋的愁怨凝结在脸上,人事不得已、不顺遂的多种不如意定格在面貌上。薛宝钗“面若银盆,眼如水杏,容貌丰美”,凡事处分自如,积极进取的心态写在脸上。林黛玉性格直率,言语尖刻,敏感自尊;薛宝钗性格内敛,语言审慎,处事低调、谦卑,一问摇头三不知。林黛玉,善于以自己的敏锐的直觉去感受,去把握,在外人的眼中,她是寂寞的,是悲苦的,物候的变化,身世的飘零,情感跌宕,这些涌动的思潮充盈了她的整个心灵;薛宝钗追求处事的理性,她把个人的全部才思用在繁杂人际的忖度、纷纭的人际处置中,她真正看重的是家族命运,所以,她也是孤单的,个人的真情实感,在心底最深处蛰伏。薛林两人各自在性格,情志上拥有的,恰恰是对方没有的。
丫环中袭人与晴雯也是一对矛盾体。晴雯眼眉颇似林黛玉,说明晴雯的相貌在丫环中是第一等的美丽,但她性格泼辣,嘴巴尖利,得理不饶人,只图自己火气爆发,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心腹中又无一点盘算,言词间直击别人的短处,隐私,所以她招惹了众人的诽谤,被王夫人赶出了贾府,在贫病中死去。袭人相貌平整,虽言语迟慢,但人际上活络,工于心汁,为了成为贾宝玉的侧室夫人,暗地里在王夫人前献计,将所有与贾宝玉关系亲厚的丫环晴雯,四儿,芳官一概除去,以免构成自己成为贾宝玉侧室夫人道路上的障碍。
二、个人有与无对立:
贾宝玉拥有着富贵公子拥有的一切:面如美玉的相貌,钟鸣鼎食家族富贵公子的身份,又受到祖母的惜疼,溺爱,如同凤凰,但他没有自由!他没有行动的自由,不能随意出门,每次奉命出门,有多个随行小厮,还有李贵等若干大仆人等随行,不外出的时间只能呆在贾府内,由众多丫环们围随陪伴,有奶妈,婆子们指教言行,只比幽禁在内帏的小姐们稍好一些;他没有言论的自由,不能真实的表达自己对当时仕途,家国观念的不同认识,在父亲的呵斥下,只能唯唯诺诺的答应;他没有知识的自由,只能研读科举考试限定的书籍,那些富有才情的文学作品被封建统治者担心移了性情被列为禁书,那本词藻优美的《西厢记》只能偷偷拿到没有人的花树荫下去看;他没有交友的自由,交接了戏子蒋玉菡,被人追到家里寻拿,招致父亲一顿暴打;他也没有婚姻自由,结婚对象只能听从封建家长的安排。这些对立在贾宝玉身上正好体现着物质富足与精神禁锢的有与无。
三、物质有与无对立:
石呆子穷的快要饿死了,但是家中却藏有二十几把扇子,全是“湘竹、 椶竹、麋鹿、玉竹……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家中藏有此等稀世珍品,祖上一定同贾府一样是显贵世家,富贵风云散尽,凋零到只剩石呆子一人守着几把扇子苦捱时日。
妙玉的处境与石呆子相似。她也该是名门望族之后,以带发修行的女尼身份寄寓在贾府的栊翠庵中,骄傲地带着几件贾府也不曾有的“俗器”:绿玉斗,杏犀乔在人间飘零。
贾赦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人。无论是对女人,还是器物。他虽一大把年纪,却不停地娶妾,将那些正当妙龄的少女用金钱、权利强行占有。强娶鸳鸯事件中,可见他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戾匪气。他一生活在挖空心思、不择手段的攫取中。
在《红楼梦》中,有与无一直在个人的一生际遇中交替变化,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一、追求权利的代表人物——贾雨村
发迹前,他只是寄居在葫芦庙里,以卖字为生的穷书生,得甄士隐资助银物赴京赶考,中榜后跻身官场。没有权利时,不显什么,有了权利时,极尽使用权利。因为人过于贪酷被弹劾罢官。当朝廷录用旧员时,他借贾府之力,补了金陵应天府,又登上了权利宝座。干过诸多伤天害理之事后,终身陷牢狱。
---自以为掌控权利,能为所欲为,挥动着权利恣意妄为,衍生出血腥、罪恶……积炽的罪恶推他走向覆灭,权利在他手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二、追求金钱的代表——王熙凤
王熙凤借她在荣国府掌家的权利,巧立名目,中饱私囊。为了一点孝敬的蝇头小利,虚设出多种名堂,恣意开支荣国府银库中的银子,银库中一笔笔开支出去的大量银子,养活了庞大寄食者,任意蚕食,终至荣国府寅吃卯粮,内囊罄尽、难以继日。
诚然,王熙凤是一个精明的管理者。她的杀伐决断、她的八面玲珑、空穴来风无人能及;但在金钱上过于贪婪,无所畏惧,不惜手上沾血地积聚个人钱财,让她在追逐金钱的路途上走过有到无的折转。她在死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积聚的金钱被一掠而空,落到死后仅用一片席子裹身的地步。
-----积聚钱财的野心,催生了罪恶与贪酷,罪恶与贪酷的炽烈之火,催促她在金钱散尽后,无可救赎的奔赴死亡。金钱只是与她交手而过。金钱,来时何等逶迤,机关算尽、锱铢必较;去时何等迅疾,被一群穿靴戴帽的强盗掠夺一空。
三、其他人从有到无,从无到有的转变
石呆子也是中国古典文化培养出来的人。他抱定儒家的哲理名言“君子固穷,君子守穷”不知变通。穷困到连饭也没得吃,怎能保有那几把稀世旷古的扇子,扇子被掠是必然;而他执拗的性格,很难从失去视若性命的至宝之物创痛中爬起来,呕血而死也是必然。
贾赦一生永无休止的占有,成果卓著:房内姬妾成群,屋内储积着大量世间珍品。一旦抄家,他被押解流放,不惜伤天害理搜罗的物品转手他人;那些他花金钱、权利占有的可怜的女儿,又不知辗转何处?所谓顶级的富贵、权利,顷刻间分崩离析,化作无有。
四、情感的有与无转化
在宝,黛,钗三人的情感纠葛中,薛宝钗首先以她与林黛玉风格别样的女性美介入宝,黛二人的情感中。贾宝玉的情感一度在钗,黛二人之间徘徊。贾宝玉也喜欢这位温柔、亲厚的宝姐姐;但是一次次至真性情与经世务世思想的碰撞,使贾宝玉与薛宝钗的距离越来越远。薛宝钗与贾宝玉成婚,成就了世俗的金玉之缘,但缺乏能滋养灵魂的爱情,面对着精于算计的薛宝钗、袭人等,贾宝玉的躯壳反复挣扎后,终于抛弃了薛宝钗和他的家族。披着旧日富家公子的标志——大红猩猩毡斗篷,跟随一僧一道,回归大荒。
林黛玉虽和贾宝玉有前世在三生石畔的盟约,但无世俗的姻缘。两心相许生死不离、不弃,在尘俗中怎能比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完成了奔赴世间的理由,还尽一生的眼泪后,在结束情缘的同时,结束生命。
五、名分的有与无转化
袭人和贾宝玉有发肤之亲,但她只是一个贾宝玉跟前侍候的丫鬟,做这样的事是非分,被人知道了要赶出贾府,无处容身,只有死路一条。为了成为贾宝玉的姨太太,她最好的归宿,她一直尽心尽力谋划,讨得王夫人的信任。她借王夫人之手清除与贾宝玉亲厚的其他怡红院中丫环,王夫人也放心地把自己儿子委托给她,让她照顾贾宝玉,将她私下定为贾宝玉的身边人,未来的姨太太。但是,事情的发展并不如她盘谋的那样,贾宝玉离家出走了,薛宝钗作为贾宝玉的正室夫人,只能守节;袭人呢,没有名分,只能被贾府做另嫁他人的安排,她终嫁给了蒋玉涵。
---活在失去名节,面对他人强颜欢笑的处境,她活的其实比死还要难堪。
辩证法中有与无是一对客观存在的矛盾体,是相互对立的存在,且在事物的发展变化中不断相互转化。曹雪芹用一部浩瀚的《红楼梦》展开着多重有与无矛盾的对立;在诸多人物的跌宕命运中出演着有到无,无到有的转化,比起哲学教科书,教条式的语言概括更形象、更丰富、更具体。
我们又该怎样理解不断发展、变化中的有与无,怎么处置今天世事中有与无的转化?
看央视《鉴宝》节目,常常遗憾地看见相同的一幕,花了很多财力购置的一件宝贝,被专家轻轻一掂说“赝品”,真让人沮丧!曾听某位在文物鉴定上有一定造诣的人说,真正的文物---青铜器,瓷器 ……是当时的能工巧匠用心打造出来的,融进当时士大夫阶层的审美情趣,融进工匠个人的美学素养,高超的技艺,经过时代的去粗存精,留下来的本就是难得的精品。文物又经岁月的反复磨折,转手多人的润泽,自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神韵,这种神韵是再好的仿制品,难以模拟的;欣赏它,是人与物穿越历史的对视,是人与物在审美上建起的和谐与愉悦,它的美丽与气韵穿过时空走进对视者的心里,引起共鸣!
成为私人收藏品的有与无,在它展览时,能欣赏它独特的神韵的有与无,谁能辨别是孰是有,孰是无?
什么是有?
是拥有今天整个社会共识的成功,繁华都市里一间亮着灯的暖屋属于自己;还是如朋友圈里的祝福一样,拥有随意花也花不完的金钱?
是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威风凛凛的坐着,自以为是能御宰芸芸众生的王者?还是在觥筹交错的热闹里穿梭,自得还是圈里的过客?
是追索中回返,庆幸还有健康,还有家人的快乐?还是将车水马龙置于身外,回归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意?
什么是无?
是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华丽转身?还是欢宴过后,曲终人散的冷清,寂寞?
是热闹是他们的,我独在夜凉如水的阶前看星星的散淡与闲适,还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疏放与豁达?
是面对着别人的物质丰盈,自己却只有微薄的行囊的窘迫与穷困?还是繁华绮丽在远处,我独守一盏孤灯的坚持与落寞?
世人看重功成名就后的热闹,地位,昌盛,个人努力走过的沟沟坎坎,坎坎坷坷,追求路上的焦虑、孤寂、惶惑……只是留给自己用时间煨醅的一杯淡酒,在长夜里释怀自己、感动自己。
什么是无为有?
一部优秀的作品,无论是词曲、诗文、绘画……都承载着作者深厚的情感,凌云的理想 、高贵的灵魂……它们传在世间,终会在某一天在某一个人的心里共鸣。李商隐系列《无题》诗,一直被诗界探索;孔子学琴,一遍遍的弹奏中,终于在曲子的旋律里感知了作者的相貌,气度、志向,猜出曲子的作者应是周文王;《德伯维尔家的苔丝》里,哈代缓缓的诉说着,在英国宁静乡村里小姑娘苔丝的情感、每日的生活,当黑色的旗帜在监狱上升起,谁又能读懂整部作品里弥漫的忧伤在此时达到悲怆……一部《红楼梦》,有多少人读过,又有几人从满篇的富贵绮丽,莺歌燕语,盛宴欢聚中读懂作者曹雪芹满腹的辛酸、无奈,一世的悲愤、悲凉……
什么是有似无?
是人可以分离,爱却永不退场的荡气回肠,还是天高路远任你去飞,我自殷勤目送的高调放手?
山峦高处,风轻轻吹过,草木瑟瑟;天空远处,白云软软漂浮。什么是一时的有,什么是一世的无?什么是一时的无,什么又是一世的有?
有与无永远是一对矛盾体,它们一直在物质的世界里永恒旷古的对立,又在风云际会中转化,无变有,有变无;
有与无是缥缈的,它们在精神的层面对证着,你是我的唯一,我是你的存在;
有与无是虚幻的,无论是有中有,无兼无,还是无中有,有中无……归结到底依是“无”,无物、无我、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