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小小说二题
奶奶树 奶奶是个能干的人,是最爱我的人,但也是个最心狠的人,一直以来,她始终坚持不让我们为爷爷祭坟。 这个结淤积在我心头数十年,直到奶奶去世的前一天,才迟迟将它解开。奶奶和爷爷的姻缘如同白日的梦靥,眼睛刚闭上,就被惊醒了。醒了,却发现,她的男人是个“大烟杆子”。 他歪斜在炕头上,将自己笼罩在烟枪喷出的烟雾里。他不屑于她青春的容颜,只将他空洞的眸子苍蝇般地盯向她黑黝黝的发髻,她高高盘起的发髻上别着一枚金子打成的发簪。 奶奶用手捂着日渐凸起的肚子,苦苦哀求,可爷爷的毒瘾已深,怎能听得进劝?他趁奶奶熟睡的空儿,偷卖了金簪,获得毒资。奶奶哭得背过三次气。 自爷爷变卖了奶奶的发簪,换得他体内所需的“养料”起,他的脸色剧烈变化,最后竟比金发簪的颜色还要黄了。渐渐地,祖上留给他的三亩田地,一排崭新的瓦房也被他一点点地抵押出去,魔鬼般地幻化成一股股白烟,穿过他嘴里的烟枪,“噗噗”地冒了出去。 他的手臂,不是一只手臂,分明是两截朽木。他的身体成了裹着一层黑皮的骨架。 奶奶被迫拉着四岁的父亲和“行尸走肉的”的爷爷搬进了一间就无人住的小吊楼。 当黑亮的焦油在温度的驱使下变成浓浓的白烟深深地进入他腹中时,他也会后悔、内疚,万般无奈地跪下来,抽自己耳光,祈求奶奶原谅。奶奶不吱声,把脸扭向一边,抹眼泪。 坠入毒海中的人,扑腾不了多久,肯定活不长,亲朋好友私下里偷偷给奶奶宽心。果然,生命在他三十二岁时戛然而止。好在他们有儿子留存,奶奶知道自己不会孤寡一生。 奶奶把自己关进屋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走出来,自言自语地宽慰在场的人:哭啥呢?有啥好哭的,并微笑着向前来帮忙的人递烟敬酒。 奶奶在爷爷下葬的第七天,绕着爷爷崭新的墓堆亲手植下了七棵树,七棵椴树。她取椴的谐音,以树为刀,在阴阳两界狠狠一挥,劈断了她和爷爷前世的一切恩怨。 奶奶从此努力让自己的一双小脚坚强地站在大地上。 她干活最舍得出力气,好像跟活儿有仇似的,非得将活儿赶尽杀绝。奶奶给别人做短工的几年里,没剪过手指甲,她十个指头上的指甲从没长上来。她赌气,用使不完的蛮力来弥补她在婚姻上犯的错。奶奶在她三十六岁的那年,终于赎回了爷爷抵押出去的瓦房。她的脸上洋溢出大功告成的喜悦,做了一大桌酒菜,把我父亲叫到跟前,说:那个死鬼把我们家坑死了,现在三年已过,以后你就不要去给他上坟了。 我长大后,多次萌生给爷爷祭坟的念头,可我的念头刚闪出来,就被父亲搪塞了回来。父亲每次敷衍我时,都会有意无意地偷瞥一眼奶奶。见奶奶不发话,我们也不敢吱声。记忆中,我从没给爷爷扫过墓。 奶奶七十三岁的时候,正式开始发挥她做女人的特长。奶奶喜欢上了纳鞋垫。她把各色各样的布角布头用糨糊糊在一起,贴在门板上,等晾干了,取下来,剪成鞋样,开始一针一线地纳。鞋垫是十字绣的,款式多样,针脚细密认真,漂亮别致。很多女人赶来欣赏她的作品。有刚刚做了新媳妇的女人,她们敬佩于她的手艺,三五成群赶来学习模仿。还有一些老人,他们手脚和奶奶比起来,虽已不再灵活,但却愿意坐在她身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和她拉家常。奶奶纳出来的每一双鞋垫全都白白送了人。熟悉的人来了,想拿就拿,她从不计较。一些陌生人,只要能和奶奶搭上几句话,便很容易得到她一双鞋垫的赏赐。她不停地纳,从不让自己的双手闲下来。这一爱好奶奶一口气坚持了十年。 奶奶八十四岁的时候,突然变天,说想去爷爷的墓地看看。父亲和我手忙脚乱,连忙准备纸钱、香裱类的祭品。我们很想给爷爷补上一次坟。可奶奶连连摇手阻止:不就是去看一下,何必大费周章? 奶奶瞥都没瞥爷爷一眼。隔着一定距离,奶奶说:“还是把我葬在他身边吧,但一定要用树隔开。” 奶奶一生累过了头,只要不想起来,完全就可以睡着不起来。奶奶当晚躺下后,再也没站起来。奶奶在父亲的梦中,留了条遗言:“我需要七棵柏树。” 父亲遵照奶奶的梦嘱,在她的墓边植了七棵柏树。 奶奶的墓虽然紧挨着爷爷,却被柏树严严实实围着,看上去是那么倔强而独立,一如她生前的性格,不亢不卑。 羊 儿子去外省求学后,她就一个人生活着。 生活的空虚,让她将爱的重心转移到母羊身上。那只羊她喂了好多个年头了,她已视它为家中一员。 丈夫那年去越南打仗时儿子刚念中学,儿子因为有一个在老山前线打仗的爹红极校园。师生们器重他,称他小英雄。小英雄代表着人们那时所希望的一切。 不久,噩耗传来。小英雄的父亲战死疆场。见母亲流泪,小英雄没有。在他眼里,英雄是钢铁铸就的,无须亲人为他洒泪。他抬头挺胸,站得笔直,庄严地接过部队军官递交的父亲的骨灰和一块镀金的“光荣烈属”的牌子。 两年后,小英雄便踏着老英雄的血迹上了大学,是学校保送的。 儿子走后的第二年,她买回了一只小母羊。小母羊暂时填补了她心里空出的地方。她便和小羊相依为命。 可那只小母羊总不见长,食量不小,却不长肉。喂了一年了,依然又瘦又小,没有产崽的迹象。开春时,她不想喂了,就将它拉到市场去卖,但却没有一个买主过问她的羊。有个好管闲事的人对她说:一看你这羊就是近亲繁殖,近亲繁殖的羊毛长肉薄,一把骨头,膻腥味大,味道也不好,没人愿意吃。他说他有只功能无比强大的种羊,专负责羊种的改良,已经优化了方圆数十个村子数百只羊的品种。他殷勤地要求无偿为她的羊配种。 她接受了他的建议。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她的母羊去配种。可那家伙不放过眼前机会,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下,公然提出要和她先睡上一觉,然后再为羊安排好事。 真奇怪,男人没安好心的举动她还没反应过来,倒早让她的母羊识破了,母羊悄无声息,头一低,四蹄一撑,恶狠狠地朝男人的腿猛地顶了一下。男人被顶了个趔趄,一边抓地上的东西准备还击,一边咒骂:这狗日的羊成精了,竟然顶人。 她满心欢喜地牵着羊回来,心里十分得意。羊保护了她,更重要的是羊为她出了口恶气,挽回了她的颜面,她决定从此像爱儿子一样爱她的羊。绝不给她找公羊。配什么种?天底下,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是公的,都不是啥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