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浪者的自我追寻
路边的野餐——不过是陈升和卫卫一起吃的一碗粉罢了,这是最简单的愿望,却也是永远难以实现的愿望。
《路边野餐》的主题是什么?我认为影片讲述的是一个犯过错的流浪者,在时光里的自我追寻。导演毕赣曾说过,因为觉得自己拍摄的片段太过零碎,所以想到用诗将电影串联起来。在片中,诗歌朗诵者的角色是由主人公陈升扮演的,而他朗诵的第一首诗其实就已经道明了电影的主题。
诗中讲了一件“背着手,在亚热带的酒馆门前吹风”的事,陈升在一开始就已经给自己判了罪,因为“背着手的人是有罪的”,而他犯罪的原因也已经交代——酒。
理发师:我们这边人说,背手的人是有罪的。
陈升:为什么?
理发师:老一辈的说是被捆着流放过来的。
而这里的“酒”,我却并未将其视为现实意义里真正的酒,而更应该将其理解为一种醉态的人生、一种浪荡颓废的生活状态。片中的故事到这里已经十分明显——一个浪荡的小混混因为整天混吃混喝、胡作非为,终于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刑满释放后他满心罪责,想要改过自新,却发现时光如流水,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在未分析之前,我先将故事分为四个部分,这四个部分看起来相互独立,其实讲述的都是同一个人的故事:
主人公陈升,他年轻时在社会上混日子,跟过一个诨名叫“花和尚”的老大,他因替老大打抱不平而入狱。陈升入狱九年,这九年间他的母亲去世,妻子也病逝,等到他出狱时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老歪,是陈升同母异父的弟弟,在陈升坐牢时他一直独自照顾母亲,母亲却认为“老歪是废了的(因为老歪也是在街面上混日子的)”,执拗地将房子留给了还在牢里的陈升。老歪对此满心怨恨,他有一个儿子卫卫,因为父亲的浪荡,父子俩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苦。
花和尚,陈升混日子时候的老大,他的儿子被人砍了手指活埋,令他十分痛苦。因为儿子喜欢钟表,他满心悔恨下退出江湖,到乡下开了个钟表店,以示悼念。陈升就是因为花和尚儿子的事入狱。
老医生,跟陈升一起合开诊所,年轻时谈过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到年老时,获知“爱人”病重,想见自己,于是拜托陈升寻人,并带去一件衬衣、一盘磁带、一张照片。老医生本来有一个儿子,却在九年前被人开车撞死了。
四个故事相互纠缠,如梦似幻,分开来看很容易让人摸不清头脑,但如果将其看成是一个人生活的四个部分,故事脉络就十分清楚了:
· 先说老歪:世上根本没有老歪这个人,老歪就是独立出来的年轻时混日子的陈升
下面先提几点证据,首先是年轻时陈升和妻子张夕之间的故事。影片中有一个陈升看着屋中悬挂的迪斯科球回忆的画面:
这个球跟老歪家里的球,以及他自己屋外阳台上的球是一样的:
事实上这个球可以一种用来辨别人物身份的标记,就像考古中的同位素,不论过了多长时间,总能够借此寻到蛛丝马迹。影片中这样的身份标记或者时间标记还有很多,比如绑在胳膊上用来防野人的木棍、白色汽车、老医生的磁带及花衬衫、还有不断被提及的“九年”和“野人”。
如果这一点还不足以使人信服,那么接下来在理发店中陈升的一段独白应该已经把话都挑明了:
陈升:我以前有个朋友,他和他老婆是在舞厅里认识的(陈升和张夕在舞厅里玩,见上图)。后来他们结婚,住在一个小房子里。小房子的旁边有一条瀑布(明明就是老歪现在住的房子,旁边有一条瀑布),瀑布的声音很大。他们在家里只跳舞,不说话,因为说话也听不见。
后来他老婆就生了一场大病(张夕在陈升入狱期间病死),他没有钱,就去找以前跟的一个大哥(花和尚),大哥就拿了一笔钱给他(这也解释了陈升不惜坐牢都要帮大哥出头的原因)。后来大哥的儿子被仇家活埋整死了,活埋之前把他的手指头砍了。老大哥觉得他儿子在社会上混被人杀死算是正常的,但是觉得杀了人还有砍掉他手指头他心里一直不舒服,后来他就去帮他老大,把那个手指头的债要回来。后来严打,他被判了九年(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第二首诗)。
陈升话里说的房子明明是老歪的房子,可是他说的事却全是自己的事。这样看来,老歪和陈升是同一个人的几率还是很大的,卫卫其实就是陈升跟张夕自己的儿子。
当然,老歪这个人是入狱前还在街上鬼混的人格映射。出狱后,以老歪哥哥身份出现的陈升是已经改过自新,内心极度后悔的陈升。
老歪和陈升之间的对话,其实是处于不同人生阶段的同一个人的自我对话。
在陈升心里,老歪(以前的自己)是个下流没用的人,所以他一直想让卫卫跟自己过。这就是变相着说,他想要改变从前的自己,把儿子从以前那个混蛋自己的身边夺过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过去的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所以卫卫最终也没能跟着老陈过日子。
陈升坐了九年牢,坐牢期间母亲死了,妻子也死了。所以他说自己“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幻想出老歪这个角色,一方面是对以前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悔,希望把那个堕落的人格和自己分割开来,说到底这就是一种对自我的放逐;另一方面,陈升幻想出自己有个弟弟,可以在自己坐牢时陪伴病危的母亲,也算是一种自我宽慰吧。
· 再说老医生:老医生和理发店里跟陈升说话的女人其实都是妻子张夕形象的变形
有一天在听录音机时,老医生谈起自己年轻时的爱情,这时画面有一段闪回,我们不知道是老医生的回忆还是陈升的回忆,只是到后来我们才知道,画面里坐着的一男一女就是陈升和张夕。
下面这张是理发店的女人,是不是跟上面回忆画面里的人长得一样?
老医生说,那时候跟“爱人”讲好,谁先分开就给对方买一件新衣服。后来老人家为“爱人”准备的新衣服穿在了陈升身上。
除此之外,作为定情信物的磁带也只在陈升、老医生和理发店女人三个人手中流通。
磁带是李泰祥的《告别》,就像老医生和林爱人一样,告别以后就再没有相见。
老医生和陈升合伙开诊所是陈升母亲的主意,陈升出狱后跟老医生的生活也像两个人搭伙过日子,放在冰箱里的鸡、买回来的鱼,两个人总是一起吃。陈升和老医生(张夕)搭伙过日子,好好生活,这是母亲的遗愿,也是陈升自己对出狱后生活的向往。
这里有一个细节,陈升出狱时拎的箱子和老医生搬出来的箱子似乎是同一个,这样的暗示就更加明显了:
这样说来,老医生的儿子就是张夕和陈升的儿子,而他们的儿子却被车撞死了。
这里有两个问题:1、他们的儿子为什么会被车撞死?2、开车的人是谁?
答案也在片中被反复交代:
新闻广播,男声:凯里周边地区再次发现野人脚印,比普通成年人类大两到三倍,附近也出现了牛羊等动物的尸体。凯里上次发现野人是在九年前,当时发生一起交通事故,肇事司机称,车开到途中,从后视镜发现后座坐着野人。全身棕色毛发,眼睛发光,喉咙里发出打雷的声音。
新闻广播,女声:上月发生了一起离奇交通事故,肇事司机开一辆白色皮卡车将前方自行车撞翻,死者为青年男性,手里拿着一张苗族蜡染。当时,肇事司机酗酒驾车,他告诉警方看见野人坐在后座,全身棕色毛发,眼睛发光,喉咙里发出打雷的声音。
后面这一段是陈升出狱时在车上播放的,他开车之前就已经醉醺醺的,开的车也跟新闻中肇事车辆颜色一致。因此,有理由相信这是导演在暗示陈升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肇事理由是酗酒驾车,电影开头第一首诗中也提到了戒酒的事。只可惜最终结果是“在戒酒的意识里徒然下车”,意味着戒酒失败。片中也屡次出现“酒鬼”的角色,这一点后文再行分析。
陈升出狱驾车时虽然喝醉,但交通事故已经发生,所以他当然不是真的酒驾撞人致死。我想这里的意思还是和前文说的一样,指的是浪荡颓废的醉态生活。正是这样的生活状态导致陈升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即老医生的儿子),但他儿子真正的死因不是交通事故,而应该是和花和尚的儿子一样,“被人整死的”。
陈升为花和尚的儿子讨债,其实是在为自己的儿子讨债,为此他当然不惜入狱。
· 花和尚:陈升人格的另一个变形
花和尚的故事就是陈升自己的故事,他因为自己混日子,儿子也跟着自己混日子,最后“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而这才是“醉酒”这一意向的真正含义:酒醉代表混日子,戒酒代表好好生活。
如果说老歪意指入狱之前当混混的陈升,那花和尚代表的就是许多年后仍在后悔和怀念中煎熬的陈升。花和尚的儿子喜欢表,老歪的儿子卫卫(陈升和张夕的儿子,那个因“醉驾”而死的可怜人)也喜欢表,为什么?因为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陈升都希望时光可以倒流。
所以小卫卫在墙上、手上画钟表、长大后的卫卫(镇远骑摩托车的那个)在火车上画钟表、花和尚开了一个钟表铺、小卫卫因为喜欢表被花和尚接走。
但这一切都是徒然,因为“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陈升自始至终都在追忆,在后悔,但这些都没有用。
花和尚开了钟表铺,照顾卫卫像照顾自己的儿子一样,他每天开车接送孩子们上下学,然而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毕竟不是他的儿子。钟表的指针可以往回拨,时间却是怎么样也回不去了。
花和尚(老年的陈升)一边和现在的陈升谈话,一边看着孩子们从小路上走来,他不愿意卫卫忽然被接走,然而还是阻止不了陈升的决定。路旁的房子墙上写着“批发香蕉”,黔东南地区香蕉应该很多,影片中的陈升对香蕉也很关心,但他买了几次好像都没买到。
· 卫卫:包括大卫卫和小卫卫,他们都是陈升的儿子
小卫卫曾在做轨道车时数数,大卫卫在被人欺负后也在数数,“1、2、3、4、5、6、7、8、9……”这就是“卫卫”这个人物身上的同位素标记。
这个可怜的孩子被砍断了手指然后活埋,数数的画面紧接在“小茉莉”的歌声之后,一股心酸、悲情的色调瞬间产生。
卫卫这个角色可以说一直都是虚幻的,如果硬要说,也只有跟老歪在一起时的卫卫才是真实的。因为真实的卫卫在生活中就是一直被老歪(混混陈升)忽视,甚至被拐卖的。
陈升带着衬衫和磁带往苗寨的寻人之旅也是他寻找自己、寻找过去、寻找未来的自我追寻之旅。他的儿子死的早,因而在放逐的旅途中他就“遇见”了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卫卫。这个卫卫善良、温和,不像在现实生活中跟着自己混日子的儿子,因矛盾和冲突被人活埋致死。
陈升幻想出来的这个卫卫的性格甚至有些懦弱,这是一个父亲出于保护自己儿子的自然选择,他希望儿子温和一些,甚至懦弱一些,也不愿意这个“长大后的卫卫”再重蹈“被整死”的覆辙。
老陈想象中的卫卫长大了,谈恋爱了,洋洋这个角色就此登场。洋洋开了一个小裁缝店,但她的梦想却是当导游。卫卫爱慕着洋洋,他能够熟练背诵洋洋的导游词,能够骑摩托车送洋洋渡河。
洋洋是一个美好的女孩,她朴实,却有着单纯的梦想。在河岸边,她花五块钱买了一个小孩子玩的风车。卖风车的人说那不是给大人玩的,是给小孩子玩的,洋洋却说“我喜欢”。
然而这样的风车却始终没转起来,卫卫将其绑在摩托车上,最后反而将风车弄坏了。
——幻想太过美好,也太过不真实,用陈升自己的话说,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卫卫骑着摩托把陈升送到河边,最后留下一句:“老陈,保重啊!”父子两人虚幻的邂逅就此结束。
· 酒鬼:现实生活的另一种选择
影片中有两个酒鬼,一个是总在诊所附近转悠,穿绿军装的酒鬼,另一个是陈升在寻找卫卫过程中给乐队开车的司机。
这两个酒鬼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第一个酒鬼身边总是跟着一条狗,而狗在片中又是一个十分特别的意象。
在服刑期间,陈升曾经称呼监工为老师傅,在当地人心中“老师傅”却是狗的代称。好吃懒做,不思进取,连搞事(交配)都需要狗这个“老师傅”来教,这样的“酒鬼”已经可以说一种极为讽刺的存在了。
用陈升自己的诗句来说,这是一种“懒得进化”的人,其中厌恶之情溢于言表。陈升厌恶这样的酒鬼,也厌恶以前的自己。如果说他没有“戒酒”成功,那么这酒鬼的生活就会是他现在的生活。
电影中总是强调“九年”和“野人”,九年前老医生(陈升和张夕)的儿子被车撞死,九年后卫卫总被酒鬼恐吓,说野人要来捉他,包括在和骑摩托车的成年卫卫分别时陈升在胳膊上绑上木棍来防野人,这些有关“野人”的片段都给观众带来一种紧张和压迫感。
陈升的心在九年前儿子死去时就随之一起死了,也就是说在九年前,陈升的心和小卫卫都已经“被野人抓走了”。现在的陈升,就好像一副驱壳。
“醉酒”混日子的酒鬼(对以前陈升的影射)手上绑着两根木棍,那是从老医生扔出来的箱子里捡的。他的心已经被野人捉走了,所以虽然只是个酒鬼却表现的像个傻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有被野人从后面抱过才吓得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把木棍绑在手上。
酒鬼在废品处理厂捣乱,别人怎么说他都不下来,直到说到要开走他的汽车,他马上急急忙忙下来了。而他的汽车是什么样的呢?
像不像陈升出狱时开的车?跟撞死老医生儿子的白色皮卡一样颜色的车。
酒鬼、白色汽车、狗,极尽讽刺!
帮乐队开车的那个酒鬼也在酒坊里打了两斤白酒,想来也是个嗜酒如命的,他们和以前的陈升一样依旧沉溺在醉态的生活了,可怜可恨!
· 寻找卫卫:时光流浪者的自我追寻
陈升坐在火车上,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他要寻找被花和尚带走的小卫卫,寻找老医生的爱人,寻找过去失去的一切,那么他能找到吗?
答案是不能。
火车刚刚到站的时候,几个手拿芦笙的苗人走进隧道,我们从后面得知,为死者最后吹一曲芦笙送行是苗人的习俗——陈升要找的那个老人已经去世了。
所有的爱都像竹篮打水,终究只是一场空。
陈升在旅途中遇到长大的卫卫,他希望儿子健康成长,能够谈一场恋爱;他遇到了理发店里跟张夕长的一样的爱人,像她诉说自己的爱情,却又希望她已经结婚,不用再跟着自己受苦。
理发店里的女人手上戴着戒指,她已经结婚了。陈升像做了一场春梦,他特意给理发师唱了一首《小茉莉》,送给她李泰祥的磁带,然后告别。
海豚不会跌入云端,转折也不会隐藏在密集的鸟群中,而所有的怀念也都藏在相似的日子里——相似,但永远不是真实,只是长得像而已。
那么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
现在的“我”无法跟过去重逢,也无法跟未来相遇,相逢就像置身于暗室的光,是一种永远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陈升解下了卫卫绑在他手上的木棍,从此告别过去,珍视现在,面向未来。
· 最后的最后,关于时光
卫卫在被花和尚带走之前,老歪家的墙边驶过一辆疾驰的火车,这代表着时光的飞逝,岁月从年轻时混日子的陈升(老歪)交到年老时无限追忆和后悔的陈升(花和尚)手上。
在这一段快进的旅途中间,陈升遇到了已经长大的儿子(卫卫),和妻子(理发师)重新相遇,并做了告别。关于过去的一切,此刻已经得到了最妥善的安置。
于是,下面的事情就是面对未来。
陈升在和花和尚(未来的自己)对话时,指针从3滑到6,时间依旧是顺流而下的。从容也好,争吵也罢,陈升终于认清自己,转向未来。
于是离开,离开过去也离开未来,只活在当下。
时光在火车上往回倒流,时间也从和未来的相遇拨回到现在。
一段穿越过去和未来的时光放逐之旅,就此结束。
路边的野餐——不过是陈升和卫卫一起吃的一碗粉罢了,这是最简单的愿望,却也是永远难以实现的愿望。
任性妄言,权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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