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香雪姐姐
她是被白纸张黑铅字一行一页印出来的人。
什么都记不确切了。
我只记得那晚的灯下,我从小舅的一堆杂书中随意抽出一本,跪在小舅床边的踏凳上,就那么任性散漫地翻着翻着,突然,就遇到了《哦,香雪》;突然,就被那列呼啸着穿过我心坎的文学列车带走了。
在那之前,我只知道现实世界里有漂亮的姐姐。
在那之后,我知道,原来在汉字编制的世界里,姐姐可以更美,就像香雪那样,有洁如水晶的眼睛,有软如红缎的嘴唇,有干净如同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
“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瞧这个香雪姐姐,跟第一次跑到公路边去看汽车的我是多么像啊!
这个住在台儿沟里的小姐姐,就像跟我们是住在同一片屋檐下的。
她是那么真实,那么可爱,那么羞怯,又那么勇敢。她就是我们身边的某个姐妹,但她分明又不是真的人,她只是那个名叫铁凝的作者小说里的人物。她是被中国字一笔一画写出来的人,她是被汉语言一字一词组合成的人,她是被白纸张黑铅字一行一页印出来的人。可她,却又是那么美,那么真,那么纯,是我出生以来遇到的最喜欢的一位姐姐。
跪在小舅床边的踏凳上,我的心门就那么“轰”地被香雪姐的一篮鸡蛋撞开了,宛如那么多鸡蛋全碎在了我的心口,我在那些蛋黄蛋清里打着滚,在那些清冽芬芳的汉字里打着滚,最后,完全被它们带往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一切都是由文字建造的,太阳、月亮、山川、草木、大人、小孩、车子、书包、文具盒,一切都并不真实。可一切,又都能在你的心尖尖上开出花来。闻着这些花儿的香味,你会想哭,想笑,想唱,想跳,想飞。而且,你还真的能哭出来,笑出来,唱起来,跳起来,飞起来。
也许,你像我这样,还是跪在一张一尺多宽的踏凳上,头上亮着十五瓦的灯泡,身边还坐着中考落榜、正在家接受大人训斥的小舅,可你真的飞上天了,你的心早被一位名叫香雪的姐姐带往了千山万水之外的另一个村庄。
这就是文学的魔力啊!
那年那月的那晚,我就这么随香雪踏上了一列永不回归的列车。
不过,时隔二十多年,我才在北京朝阳区八里庄鲁迅文学院的院子里,见到了当年那列火车的列车长铁凝。
我是鲁迅文学院第六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的学员,那天,铁凝主席来参加我们的开学典礼。典礼结束后,很多同学拉着她照相。我呢,心底里轰鸣着那句“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的话,默默缩到人群后头,一个人,对着天空,笑了,眼里又暗暗涌上两颗泪花……
(李中一摘自《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