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礼物

　　在我的记忆里，最早的一个清晰画面，就是妈妈牵着我的手，在拥挤的、香到发腻的美食街里，紧跟着一个陌生人走着，随后，妈妈把手探向那人的口袋，掏出个什么东西。妈妈说那叫手机。　　小小的我很乖很安静，总是任她牵着，在烈日下、在寒风中，日复一日地走啊走。我没有进过幼儿园，而阿毛进过。他告诉我幼儿园里有很凶的家伙也有很好的老师。老师会教他们唱歌跳舞、剪纸画画，带他们玩热热闹闹的游戏，还会声音软软地给他们讲道理。我有点儿羡慕阿毛，想问妈妈为什么我不能去幼儿园，可是从来没有问出口。或许，每个人能做的事情本来就不一样，我又不是阿毛。　　我不喜欢妈妈，可小时候我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她。她出去和朋友们玩从来不带我。那她为什么掏人家口袋的时候要带上我？后来，不经意间听人说，我不过是个“掩护”。“掩护”这个词和“保护”很像，我很愿意保护她——她似乎很可怜，不开心，总是面无表情。有时候她掏人家口袋被发现了，就面无表情地牵着我转身走开。　　有一天，阿毛哭哭啼啼地从幼儿园回来。我问他怎么啦，他却打开我的手，跑走了。我呆呆地看着一手的鼻涕，不明白这是为何。突然，跑远了的阿毛喊了一句：“我以后不跟小偷的孩子玩啦！”　　阿毛是我唯一的小伙伴。他不要我了，我没哭。只是第二天，我死活不肯跟妈妈一起去美食街。妈妈气得狠狠揍我，我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瞪着她。她连揍人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一惯的淡漠。她忽然住了手，软软地跌坐在沙发上。　　“你是不是瞧不起妈妈做的事？”她的声音哑哑的。　　“阿毛因为你不肯和我玩了！”我站得特别直。　　“妈妈也是为了你，为了我们都能活下去……”　　我一跺脚：“你有手有脚不能干点儿别的事嘛！”　　她锁上门，一个人走了。　　直到夜很深了，她还没有回来。她是不是不要我了？衣服穿坏了会被扔掉，而我，是不是也跟一件没用的衣服差不多？　　这时，门“咔嗒”一声开了，妈妈手里提着一个香喷喷的袋子回来了。　　“挨饿好受吗？明天跟不跟我出去？”她把袋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摇了摇头，停顿一下，又摇了摇头。　　她“哼”了一声，把袋子放到冰箱上——那儿我可够不着。她不再搭理我，一个人进屋去睡了。　　半夜，我饿得睡不着，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抬了张椅子到冰箱旁，爬上去努力伸长胳膊，终于够到了那个袋子。　　我就站在椅子上狼吞虎咽起来，冷不防地发现妈妈正冷冷地看着我。　　“我说了给你吃吗？你这也是在偷东西！”　　我猛地扔掉了手中的袋子，还有一个鸡爪没啃完。　　“这不一样！你……你是我妈妈！我很饿！”我满脸通红。　　“可你还是偷了东西……”她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接着便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放到床上。　　“妈妈什么本事都没有，要是做个清洁工之类的，挣的钱根本不够租这间屋子，更不够以后供你上学……妈妈身体又不好，太累的活儿干不了……偷东西来钱快……”　　她说得似乎很可怜，但是，我总觉得那都是借口。像妈妈这样的人很多，别人怎么就不去偷呢？可是我没有反驳她，毕竟我还要靠她养活。　　第二天我还是跟她去了美食街，可这次和从前再也不同了。我看着街上那些靠卖小吃挣钱的人，只觉得抬不起头来。正当妈妈的手刚要碰到一个大姐姐的口袋时，我狠狠把她往后一拽。　　她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劲儿，那只手“啪”地便甩到了我身上。　　我宁愿她用那只手揍我，也不愿意让她去偷东西。别人被偷了东西该多难过啊！那都是用辛苦劳动换来的啊……　　后来她就不再带我去了，再后来我上学了。小学旁边也有一条美食街，我有时候会一个人去转转。　　那天，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正慢慢地吃着，忽然看到前方有个阿姨牵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把手伸向了别人的衣袋。我想喊，可我喊不出来。嘴里甜甜的糖葫芦忽然没了滋味，我停止了咀嚼，呆呆地盯住那只手。　　那只手可真灵巧啊，一忽儿便掏出了一部很好看的手机。前面的人一点儿也没察觉，仍有滋有味地吃着羊肉串。　　那个阿姨回过头发现我盯着她，但看我一个小娃娃没什么威胁，就面无表情地拉着小男孩走了。　　我放声大哭，嚼烂了的山楂从嘴里掉出来，污了我的白裙子。　　我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这是我头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我可以拒绝做妈妈的同伙，可世上还是有小偷，还是有不光明不美好的事，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发生，然后流几滴没有用的眼泪。　　塔塔走过来拍了拍我，柔柔地问我怎么啦，就像当年我对阿毛一样。　　我没法跟她说。她的眼睛就像阳光下的湖水，那么美，那么亮。我怎么忍心让她和我一块儿难过呢？　　我多想抱抱塔塔，可我的裙子脏兮兮的，我的过去也脏兮兮的。　　我跟塔塔一起往家走，竟然又看到了那个阿姨在掏人家口袋。塔塔忽然“咯咯”笑着往前冲，把那个阿姨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呀，阿姨，对不起！我追我同学呐。您没摔坏吧？”　　那个阿姨木着脸摇了摇头。　　我跟上了塔塔，夸她聪明。塔塔眨了眨大眼睛，说：“那个小弟弟……每天跟着妈妈做这种事，他对这个世界会怎么想？”　　我差点儿又哭了，死命咬着嘴唇才忍住。　　只听塔塔又继续说道：“那个小弟弟，他选择不了妈妈是谁，但他可以选择自己做什么样的人。”　　我的眼泪终于挡不住了。　　那不是我的错，那本来就不是我的错。我碰巧是妈妈的女儿，能够拒绝做她的掩护，已经很勇敢了不是吗？　　塔塔拿出纸巾帮我擦眼泪，善解人意地不问我为什么哭。　　“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很棒了，对不对？”我抽噎着说。　　塔塔微笑着点头：“当然啊！”　　妈妈被抓了，这在我意料之中。自从拒绝做她的同伙之后，我们就不怎么说话了，感情越来越淡。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有点儿痛快，又有点儿心疼，但更多的是轻松。　　我搬去跟姥爷住。姥爷不怎么管我，只供我吃穿读书。我几乎把上学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看书，还经常请塔塔来家里一起看。她从来不问我爸爸妈妈到哪儿去了。她知道我什么愿意说什么不愿意说。塔塔真好。我愿意把她对我的好放大了传递给更多的人。　　有书还有塔塔，我并不是太寂寞。当然，有时候我还是会想妈妈。毕竟，没有她就没有我。我原来以为我很恨她，后来发现，其实我还是爱她的。　　我捡到所有的东西都会上交，考试从来不偷看也不肯让别人偷看，从来不对人说刻薄的话……我下决心做个好人，健健康康地长大。我希望妈妈能够为我骄傲，如果，如果她觉得对不起我，我会抱抱她，告诉她我原谅她。　　每当我想象着她说“我为你骄傲”的时候，我都幸福得想哭。她没有让我为她骄傲。可是，如果她不是个小偷，我也许不会早早就懂事，不会对所谓的坏人保留一份同情，不会慢慢学着对每个人慈悲，不会这么努力地想做个好人，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儿……　　再长大一点儿，我忽然明白了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其实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个隐藏的礼物。”　　如果我们只知道抱怨而不去感激，就是自己偷走了自己的礼物。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坦然地牵着妈妈的手一起走在美食街上，只为了和她一起，吃很多很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