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儿还在山坡吃草
朋友是心理学教授,那一晚为海外留学归来的心理学博士接风,邀我同往。及至落座,才发觉眼前都是心理学界的翘楚,而且双双对对,恰都属羊,同为三十三岁。五位“羊博士”论及出身,都来自农家小院,有来自云南的偏僻山村,有来自清寒的孔孟之乡。话题自然从农家院后几人合抱的大树,说到陋巷古井旁苦读的孔子学生颜回,家乡的水土滋养了灵性,难怪乎古人将肥美的大羊视同山河社稷,“吉羊”原本就同“吉祥”。
回来的路上,忽然想到那首“放羊”的山歌。曾经有很多年,我一直以为“把敌人带进我们的伏击圈”的十三岁抗日英雄王二小是放羊娃,直到后来我在电视台做了音乐节目的编导,才弄明白为掩护后方机关和几千老乡被敌人“挑在枪尖”,“摔死在大石头上面”的小英雄原来是放牛郎。想来这种记忆误差,大概源于童年时看过的电影《鸡毛信》,还有其后的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放羊的孩子在我幼小的心田树立的都是英雄形象。记忆就是这么顽强,以至于如今哼唱起这首山歌,依然会唱成“羊儿还在山坡吃草”。
“羊儿还在山坡吃草”,本身就是一幅写意山水画,意境悠远。它总让我想到东晋抱朴子《神仙传》里“金华牧羊儿”的传说,无论唐李白、宋苏轼,还是明朱元璋、清李渔,“叱石成羊”的诗句俯拾即是,一声叱咤,满山的白石头应声而起,都变成了羊群。
这满坡的羊群走进元代的散曲,就翩然化作了曲牌“山坡羊”。这一曲牌里最著名的,当推张养浩的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记得还听过一首民国时期的学堂乐歌《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伴着悠悠的箫声,眼前展开了胡地苍凉的画面,苏武风雪中牧羊的身影,何其悲壮。看来自古英雄就和牧羊联系在一起。
我没有当过知青,但放羊成了我遐想乡村生活时的一种向往。直到有一年,我从电视上看到了一部纪录片,片中有一段采访放羊娃的对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养羊做什么呀?
——卖钱。
——卖了钱做什么呀?
——娶媳妇。
——娶了媳妇做什么呀?
——生娃娃。
——生了娃娃做什么呀?
——放羊……
十年前,听说有媒体报道,这个放羊娃因受不了人们的羞辱,自杀了。记得当时我曾在一家网站的论坛发帖求证。所幸我电脑里至今保存有当时的发帖记录:“我没有看到那篇报道,不知是否属实。哪位朋友知道详情,介绍一下。或者,知道是哪一家报纸刊登的消息也好,再设法查找。因为这个消息听说后,一直很震惊。”很快,我看到了网友的回应:“是不是这则新闻稿的误传?”跟帖简要地说明,《报刊文摘》等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在一所城市的一所不错的中学里,有个十四岁的男孩平时学习很好,长相也很英俊,足球踢得也不错。突然有一天晚上,他在父母隔壁的房间里服毒自杀了。他在遗书里说,他看了电视里那段著名的采访对话,忽然想到了自己,于是在心里展开了自我对话:
——现在努力学习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考大学。
——为什么考大学?
——为了出人头地,将来娶妻生子。
——生了孩子让他做什么?
——努力学习,考大学。
这则网友的跟帖,在我的电脑文档里静静地躺了十年,它就像一道刺眼的伤疤让我不敢触碰,每每看到它,心就碰痛碰痛。两则对话,就像挥之不去的阴影,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又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读不了书的孩子,循环着放羊的故事;而苦读书的孩子,又无法挣脱读死书的桎梏。我们的教育,难道就走进了这样的怪圈?
羊儿还在山坡吃草……